(' 蛇鳞在他掌心震动,一片接一片变得柔软、卷着手指、不肯放开,巨蛇又急到完全忘了应该怎么说话。
怎么道歉?
怎么把阴差阳错、绝非本意的话吃回去?
怎么解释……不,或许用不到解释,它的向导聪明到完全明白它急到说不出口的意思。
这个建议一定也被无数次提出过,被各种人,或是觊觎、或是心怀叵测、或是真的好意,只是当事人完全没有这个意愿。
“变回来。”宋汝瓷的手覆着那些蛇鳞,柔和的嗓音依旧是暖的,“变回来,我们正在生气,我不希望你是这个样子,让我摸摸你,酆凛——”
随着最后一个字。
巨蛇消失。
床垫因为某种重量而微微下陷,巨蛇吞掉消化的精神体其实已经不足以支持化形,但哨兵就是能执行向导的指令。
不论生还是死。
那只手往记忆里的高度抬,不差分毫地抚上眉骨,指腹轻碾过疤痕。哨兵的身量能让影子轻易笼罩吞噬安静蜷缩的向导,但被捧着侧脸时,脊背不自觉塌陷,屈膝仰头,望着银白色的眼睛。
宋汝瓷垂着睫毛认真想了一会儿。
“你刚才,和我说的事。”
“我不想答应。”
他的向导好像终于第一次学着好好说出这几个字:“我不要。”
平时温润到极点的嗓音有了变化,还是柔和,还是安静,但像盛惯了醇厚茶水的薄胎瓷杯忽然全无预兆,润泽釉面层层剥落,在坠地碎裂前轻声脆响。
几乎透出旧日少年颤栗着的压抑清越。
空气跟着一颤,磅礴的精神力已经压缩到极点,几乎将这幢旧别墅崩裂。
或许有几扇窗户碎了,碎得不多,几个小缝隙,风灌进来,掀起的窗帘放进月光。
月下的人影单薄。
蛇鳞覆面的缄默哨兵抬手,小心覆住因为太过清瘦而在低头时凸出的颈骨,挡住风不叫这里受凉,又去护着颈窝和过分下滑的衣领露出的锁骨。
手足无措。
手足无措。
掌心用最轻的力道拢着肩胛过分锋利的单薄弧度,护住微颤的蝴蝶骨,它们在衣料下太过突兀,仿佛有什么曾经自由柔软的翼翅被从这里生生撕扯断裂。
“不要。”他本能地说,“好,不哭,不要,我们……”
后知后觉地,禁锢下颌的蛇鳞层层剥落,他想起了怎么说话,怎么开口。
他立刻急着说“对不起”。
“对不起。”归来的亡灵还很生疏,说话不熟练,但说个不停,“对不起,对不起,不要别的哨兵,一个也不要。”
“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我想刻烙印,我不舍得,我不舍得。”
酆凛其实知道自己多半会死。
他当初接到的任务,是去那个所谓的北方边境“非法实验室”收集证据、伺机捣毁——可这根本就是个元老院内部博弈下完全撕裂的手令。
一部分势力以奥古议长为核心,要捣毁这种藏污纳垢的魔窟,另一部分却干脆就是这个魔窟的投资人和庇护网。
上级的争斗,最终会以推出一个足够分量的牺牲品结束。至于怎么让一个被单独培养的哨兵心甘情愿听话,有太多办法了……最好用的办法就是“让他看”。
让他去看,去知道,去期待和陷入最美好的想象。
他将来会有一个向导。
一个家。
酆凛无法自控地期待着这件事,于是他也会生出侥幸的乐观——如果能顺利完成任务呢?上面承诺,只要完成这个任务,他就可以不再做这些事。
他就可以做一个相当年轻的退役哨兵,可能会受点伤、落点残疾,那又怎么样?无所谓,哨兵的身体很结实,一条腿一只手臂也能抱起自己的向导。
自己的爱人。
那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啊,他们在白塔学校找点很简单的选修课当导师,比如药剂学或者随便别的什么,一起住在别墅里,没事就一起出去散步。
弄个很暖和的壁炉,烤点面包、煮点咖啡,一起窝在沙发里看一本书。
弄一弄花园,修一修房顶。
天气好的时候就一起晒晒太阳。
年轻的ss级哨兵坠入这个过分美好的陷阱,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他死于一个很愚蠢的失误,他抱起一个像是被贩卖来的嚎啕大哭的幼童,看到稚嫩的小脸上扬起恶毒冰冷的笑——这个魔窟已经彻底扭曲摧毁一切,包括本该最纯净的孩子。
酆凛低头,看胸口的窟窿,是心脏不见了,他犯了最低级、最不可原谅的错误。
他嘱咐他的向导在外面等他,很快就好,等他完成任务,一起回家。
然后。
他先于他的向导死亡。
断裂的精神连接重新修补,潮水一样的精神碎片涌入精神领域,酆凛跪在他的向导面前,仰头看银白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