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灵佑这一宿按兵不动,成之染心里稍稍有了底,如今金陵守军已有数万人,虽比不得对方人多势众,但胜在以山川形势为凭依。冠军将军赵兹方屯驻于北郊玄武湖一带,西侧江岸自有山冈截断,秦淮以南有钟长统驻守越城,迤逦向东,辅国将军孟元策戍守丹阳郡城,诸将各有职守,以却月之势守备迎敌。
石头戍守阨秦淮口,精兵良将都汇聚于此,若强敌来犯,也有一战之力。
夜中胡骑挑衅时,张灵佑并未出兵回击。想来此人也谨小慎微,在摸清魏军底数之前,恐怕也不会贸然出击。
这缓兵之计既得手,钟长统便有足够时间修缮越城和荻芦的营栅。
然而再往后,免不得与敌寇真刀真枪地厮杀了。
成之染暗自捏了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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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气氛一日比一日焦灼,众将士都紧张忙碌着。成之染登上城头瞭望,伐齐大军运回的抛车整整齐齐摆在女墙下,每一个垛口都安放着形制复杂的重弩。守城兵士调试着器械,抱怨道:“这妖贼自从到了白枫洲就没了动静,一天天的到底还打不打了?”
他的目光中沉重而复杂,还充斥着隐秘的悲怆,面临这场生死攸关的大战,恨不能早些一决胜负,也免得终日忧心忡忡。
成之染微微一笑:“该来的总会来的。”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江上便传来震天鼓声。诸将佐心神为之一振,登城眺望,远处迢递十多艘舰船浮荡于江波之上。这支船队以数艘冒突为首,艨艟斗舰翼护其后,径直朝石头戍而来。
看样子是来打前阵。
成之染望见冒突船头犀角般的尖刺,料想他们是冲着城下树栅来的。待船队又靠近些,众人都紧张地看向成肃,终于听对方发令:“放抛车。”
一声令下,滚滚巨石如流星般抛向江面,有数艘敌舰被落石砸中,半边船舷都塌陷下去,渐渐便落在后头。那几艘冒突凭借狭长身形左闪右避,硬生生躲过了抛车,直直往城下驶进。
成肃又一声令下,墙垛上重弩便铺展开来,碗口大小的弩箭破空而出,宛如利刃出鞘,携着凌厉风声直插入敌舰船身,转瞬之间已射沉了数艘。
这重弩是石头戍的利器,轻易不示人。诸将佐初次见它一展神威,止不住叫好。成肃见敌舰有退意,便号令重弩手减缓攻势。那弩箭金贵得很,城中留存也不多,需得用到刀刃上。
两下里遥遥对峙,剩下的船舰逡巡良久,却始终近岸不得,见势不妙便匆匆撤离战场。
这一波敌舰虽败退,成之染脸上却没多少喜色。好在对方只是来探虚实,若重兵压境,城中难免会左支右绌,到时候恐怕应付不得。
那数艘船舰退去,上游半晌没再有动静。众人唯恐敌舰卷土重来,片刻也不敢掉以轻心。
成雍见敌兵许久不来,低声问成肃:“他们会不会不来了?”
成肃瞥了他一眼,尚不及开口,瞭哨高呼道:“有敌情!敌舰百余艘离开白枫洲,正往下游来!”
成肃倒吸了一口凉气。
诸将佐严阵以待,约莫数盏茶工夫,果然见连绵舟师自上游浩荡而下。这船队显然知晓石头戍厉害,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堪堪绕过营垒,直往下游去。
成雍慌了神:“糟了!他们要往城北去——”
城北如今是赵兹方率领伤病残将把守着,庐龙山上新修了白石垒,覆舟山上新修了药园垒,到底还是守备薄弱,哪里抵得住这许多敌兵?
成肃皱紧了眉头,眼见敌舰一艘艘驶过,再也耽误不得,于是留成雍戍守石头戍。他号令其余诸将佐即刻发兵,马不停蹄赶往白石垒。
成之染追到城下拦住他:“张灵佑何等谨小慎微之人,如此兴师动众,其中必有虚诈!”
“我岂不知他好施诡计?”成肃翻身上马,道,“可城北守备虚空,若妖贼当真闯入内湖,列阵于玄武门下,天子危殆,谁还能救得?”
这道理成之染也明白,她急得浑身发抖,道:“大军离了石头戍,若敌寇从南而来,又当如何?”
南线几座营垒加起来,才不过数千守军而已。
成肃勒马沉吟,吩咐参军屠白额道:“我与你留二千人在此,务必死守秦淮口。大军不回,不得出战!”
屠白额领命。
成肃不再逗留,匆忙率大军北上迎敌。
成雍收回目光,转头却见成之染原地不动,神色莫测地望着众军远去,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阿叔,”成之染侧首对他道,“石头戍险固,自不必担心。可荻芦新造营垒,我需得过去看一眼,心里才能有深浅。”
成雍哪里能拦得住她,他身边唯有元破寒留守,似乎还能靠得住,于是试图向元破寒使眼色。
然而元破寒迟疑了一下,道:“我愿随女郎一同前去,也好有个照应。”
成雍纵然心中惴惴,也只能听之任之,叮嘱道:“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