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国子生跪在宣阳门外,为首那人手中高举着黄绢,被风吹得哗哗响,如同霞光般耀目。围观的金陵百姓挤得水泄不通,御街上到处飘荡着遮掩不住的窃窃私语。
成之染闻讯赶到城下,今日朝会上,秦淮出苍璧的消息已甚嚣尘上。那苍璧进呈天子御前,如同数月来接踵而来的祥瑞一般,令天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以周士显为首的百官公卿,莫不盛赞梁王功德,不厌其烦的溢美之词,简直要在成之染耳边磨出茧子。
她从众人委婉含蓄的劝进辞令中猛地挣脱,长街上的风扑面而来,还混着青石板潮湿的土腥味。
墨迹嶙峋的纸张散落满地,为首的国子生正朗声高诵:“梁王德兼三皇,功高五帝,今苍璧出于淮水,长星现于紫宫,此乃天命所归……”
“放肆!”成之染断喝,“都起来!你们读的圣贤书喂了狗吗?”
年轻的国子生急于与她分辩,一张张稍显稚嫩的脸上朝气蓬勃,眸中是难以抑制的兴奋的华彩。他们滔滔不绝地说着淮水的奇事,仿佛笃定了那是上天赐予他们亲历的神迹。
亲卫将成之染护持在后,拦住了直欲上前的人群。成之染目光一瞥,看见袁攸之从人堆里钻出来,怀里还抱着没发完的炊饼。
他未着官服,下摆上沾满了油渍,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袁司马好兴致啊。”成之染冷冷盯着他。
袁攸之笑道:“第下有所不知,这些小郎君天没亮就来跪着,总得先垫垫肚子。”说着,他递来一个油纸包,道:“南市买来的炊饼,刚出炉还没多久。第下也尝尝?”
成之染将炊饼接过,热气透过油纸传到她掌心。早朝时饿着肚子,这香气显得格外诱人,小时候她跟着父亲逛庙市,也曾眼巴巴站在小贩的炊饼摊前不肯离开。
然而她终究将炊饼甩到袁攸之身上,号令虎贲羽林执戟上前,强行将请愿的人群驱散。
“第下!”袁攸之疾呼,话没说完,成之染早已飞身上马,狠狠一扬鞭,国子生惊慌闪避,她纵马直出,沿着朱雀大街疾驰而去。
春和景明,东府的牡丹开得正艳。数十盆姹紫嫣红摆在回廊下,花萼上都系着金箔剪的“梁”字。成肃与僚佐流连观赏,正巧一阵风吹过,金箔打着旋往他身上贴。
“好一个金箔入怀!”桓不识笑道。
成肃大笑了起来。众人都跟着起哄,彼此把金箔往对方身上贴,美其名曰沾沾梁王的福气。
成之染径自入府时,看见父亲站在花枝后头笑。他手里捻着片金箔,正往新开的牡丹花枝上挂。明媚的春阳照在他鬓角,新添的白发,仿佛是前个冬天的雪。
“父亲不是病了么?”成之染立于廊下,清冷的声音惊飞了庭中鸟雀。
众人止住了笑闹,纷纷转身回望时,见对方来者不善,不由得望向成肃。
“诸君暂且观赏,我去去就回。”成肃看了成之染一眼,负手向书斋走去。
成之染从众人之间穿过,广袖掀翻了盛着金箔的漆盒,抖动的金箔撒在地上,被风卷着飘远了。
书斋里仍透着一股凉气。成之染步入斋中,见成肃站在窗前,给新养的鹦鹉喂食。几案上堆着数十封劝进书,最上面那封依稀是孟元策的字迹。
“父亲这是要做庾慎终!”成之染忍不住拍案,惊得鹦鹉直扑棱翅膀。
成肃不答,从一堆字纸中抽出一张,正是他近日最为得意的手迹。粗犷的墨迹顺着“即真天子位”五字蜿蜒,恍如数月前划过夜空的流星。
“当年庾慎终作乱,天子退位江州,帝祚本已断绝。是我十六载南征北战,才换得山河重振,护佑这天下苍生,社稷万民。天子如今还能高坐太极殿,该谢我才是。”
“所以就要行篡逆之事?”成之染紧盯着成肃,道,“这许多年来,天子何曾辜负了父亲?出将入相,位极人臣,难道父亲还不满足吗?”
窗外忽而传来数声鸟鸣,透过窗扉的日光,映得成肃脸上沟壑如刀刻。他神情倦怠,却毫无病容。
“那又如何呢?”成肃望着她,“难道将来我成氏便能与王谢等身吗?”他径自答道:“不会的!那些累代清流的世家大族,哪个不是等着看成家摔下来!唯有改天换日,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成之染摇了摇头:“父亲还是不能信我。”
“一个人,永远是靠不住的。我活着,无人敢动你们分毫,可若等到我死了,你又能保住多久的荣华富贵?”成肃直视着她的眼睛,眸中的尖锐令人避无可避,“仅仅因为你为苏弘正尽忠,便要害了我们全家?”
成之染目光落在对方鬓角银丝,忽而想起十三岁那年,她随天子从江陵返回金陵,远远地站在船头,欣喜地望见父亲身影那一幕。
从什么时候起,她居然不认得他了。
半晌,她缓缓说道:“父亲口口声声告诉我,为天下,为苍生,为社稷,为万民,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
一束微光照在笔墨淋漓的字纸上,成肃抚摸着“天子”二字的纹路,道:“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倘若不往前,身后只有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