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外明光灿烂,犹如铺设了满地黄金。
他的长姊沉默地端坐下首,正是在先前监国理政的位子。她的脸上寻不到泪痕,唯有枯槁的目光幽幽投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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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城。
蝉鸣在耳畔聒噪不休,南郡王成追远脚底生风,一把夺过了金陵使者进呈的加急文书。
“大行皇帝崩”五个墨字渗过黄纸,如同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浇到底。
“殿下!”夷陵县侯刘和意上前将人扶住,年轻的南郡王抖若筛糠,白着脸说不出一句话。
“我……我……圣上他……”成追远张了张嘴,眼泪止不住地流,“回京!回京!”
刘和意读罢诏书,高呼道:“备舟!”
成追远脚步虚浮,惶急地扯下身上锦衣。玉带从腰间滑落,当啷一声砸在青砖地上。
南郡相顾岳捧来素麻丧服,成追远匆匆换上,对刘和意道:“顾相随我回京,荆州便交给刘侯。”
刘和意慨然领命。
城门开启时,成追远疾驰而出,倏然回望,护城河波光粼粼,浮起的死鱼翻着白肚,犹如一道起伏不定的孤舟。
一行人浮舟东下,昼夜兼程,风尘仆仆赶到金陵时,却被拦在皇城外。
宣阳门铜钉映着残阳如血,刺得成追远眼眸发酸。
守将拱手一拜:“请殿下解剑。”
成追远神思不属,解下佩剑递出时,忽而又紧紧抓住:“尚未到台城,为何解剑?”
守将道:“奉太平长公主之令,大行皇帝丧期,片甲不得入。”
听闻“大行皇帝”四字,成追远猛地一抖,松了手,望着深邃城门内巍峨殿阙,险些又落下泪来。
延昌殿的飞檐在暮色中犹如铁铸,二十七昼夜檀香浮动,袅袅青烟结成一面巨大的网罗。
殿中的素绸帷帐低垂,裹挟着楠木梓宫在阴影之间浮沉。烛火明灭时,花梨木供案泛着幽光,银鼎吞吐的烟霭如灵蛇游走,缠上琉璃瓶里萎谢的槐花。
居中香几上一座博山炉,两侧银烛投下的光晕里,铜炉凝结着水银似的冷芒,如同一只只窥视的眼睛。
成追远跪在灵前,膝下金砖缝里还嵌着药渣碎屑。他怔怔地望着眼前幽邃的霜白,连哭泣声都仿佛被吞没。
“五弟节哀。”成昭远拍了拍他的肩膀。
兄长的面容一如往昔,成追远忍不住放声大哭,抽泣道:“阿兄!父亲他……走之前明明好好的……怎么……怎么突然这样了……”
成昭远朝灵前投去一瞥,道:“大行皇帝戎马一生,殚精竭虑,再造太平。他譬如北辰,你我留不住的。”
又听闻“大行皇帝”,成追远才恍然反应过来,死去的不只是他的父亲,更是大梁的皇帝,而他眼前熟悉的兄长,已成为新帝。
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慌忙向对方叩拜。
成昭远将他扶住,道:“荆州奏报说今夏酷热,将士可还耐得住?”
成追远哭声一顿,他收到裁撤将吏的旨意还没多久,新帝如今问这些,也不知有几分深意。他抽抽噎噎答道:“承蒙陛下挂怀,只是雨水少了些。”
青烟裹着灰烬扑向延昌殿外,惊飞了白玉阑干上驻足的鸟雀。
成追远听闻周遭刹那静寂,惶惶然抬头之际,望见成之染满身缟素立于灵前,露出鬓角早生的华发。
“阿姊……”他不由得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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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宫入葬那一日,秋风乍起,暑气蒸腾,鸟雀不飞。
七十二双皂靴踏过宫门,抬棺的麻绳深深勒进甲士肩头,汗渍在麻衣后背晕出蜿蜒的盐渍,一如宫城外送葬人群脸上斑驳的泪痕。
六十四位引幡人走在最前头,一手挑着引魂幡,一手高举万民伞。伞骨上悬着的铜铃叮当作响,混杂着上千名元从亲卫铁甲相撞的锐响,绵延不绝地在热浪里翻卷。
梓宫前,太常柳访手捧着石函,止不住打颤。函中玉册磕出细响,青玉琢刻的文字充填金粉,寥寥数语,道不尽高祖武皇帝一生。
挽歌随热雾流淌,一百二十八名杠夫齐刷刷屈膝,梓宫悬在离地三寸处微微打晃,楠木底部云龙纹蹭过青石板,发出子夜轻雷般的闷响。
三班杠夫轮换的间隙,灼热的日头烤化了纸扎的骏马,彩漆顺着竹骨滴答,在官道上散落成狰狞的图腾。
百官公卿,宫妃命妇,哀嚎的哭声陡然拔高,如同受惊的鸟雀纷飞,回荡在通往山陵的漫漫长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