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与明崇的命。”素白的指尖扶着杯身,重澈唇侧笑意温润尤甚,只是每一寸柔款都不曾达到眼底,“我与她迟早都将扬刀相向,倒不如我先动手, 又有什么不明白。”
最浅显的回答,却不该是从重澈口中说出。宁杏颜的神色一点点紧僵, 但并非是恼怒的样子。烤火的双手翻了翻, 收回怀中时拢了三次大氅。静默多时, 她声音沉落下去:“你分明是用命在握刀……若是你当真随顺陛下心意, 想让明崇死在益州,你就不会到益州来。”顿一顿,她蹙眉觑着重澈,“自然你不说缘由,我也猜不着。但你以为明崇会是我,要听闻了才晓得你从中作梗?太子身旁有三娘,陛下那处又有谢家与元妃盯着,这战事有崔氏与太子掺合,连日里明崇一封信都没瞧到,她会不疑心有人故意断了她拿到消息?——现今益州位高权重,又有手段做到这般事的,可唯有你一人。”
她虽不涉谋略,但并非不知思索。容洛的目的她不说全然肯定,可也猜的八九不离十。盛婉思当日与太子相遇,废尽手段得了太子的心,便是容洛防着太子来日如何有意所为。纵然盛婉思母女身份因此蒙了金光,却也不是那般只看眼前好处的人。容洛因算计被外放,可她身后的谢贵妃与谢家都还安如泰山,孟氏与盛婉思又是“元氏出身”,这厢太子与崔妙仪吃了豹子胆害容洛,她二人不可能一点消息都不知,便是不知,她二人的一封问安信也总该有。
可正是此处最为令人怪异。益州一年余,不仅盛婉思一点消息都没有,其母亲孟氏的来信更是一封也无,盛太医处亦更是不见家书。着实不合常理。
行径被揭穿,重澈连一丁点异色都不曾表露。清隽的眉眼注视着宁杏颜,重澈未曾搭腔,搁下茶杯敛袖伏拜下去:“不论如何,此次袁业成为邀功对姑娘下手,终是我管教不利的罪责。姑娘如何责罚……还望随意。”
袁业成刺杀宁杏颜一事并非是重澈授意。那时战事将得胜,袁业成瞧见与预计计划不同,便想着刺杀云显王让皇帝握回兵权,再以宁杏颜的死让宁顾旸憎恨容洛,以达成宁家与谢家关系破碎。殊不知天不遂人意,刺杀筹谋中横出一个裴静殊,救下了宁杏颜不说,云显王那处也因他及时的警告有了防范,是直接使云显王对皇帝生出不满、宁顾旸径直站队扶持容洛。
宁杏颜不知此事,但得知袁业成与他相关时确实格外愤怒。见他这一副丝毫不在意任何的模样,宁杏颜视线落在他发上的珠兰巾带上,蓦蓦然沉眼:“我与你亦同样相识数十年,虽情谊有别于明崇,但也实实在在将你当做好友看待。因这番,我不会对你如何。”脖颈低垂,宁杏颜瞧着满火盆通红,复又伸手按在心口,扬起双眼,“只是我终是宁家人。”
“宁家忠君,忠国,忧天下……宁家人的命,献给黎民与战场,而并非是这重重阴谋诡计。”琉璃双目中有忠诚流动,宁杏颜紧紧抿唇,“你既残害百姓,谋害天下,便是与宁家为敌。你我友人一场,此次我不做计较,但今日之后,你我也不再是好友。我将全心拥护吾皇以绝奸臣。”
她已知皇帝的昏庸,也同样得知了宁顾旸的决定。容洛与重澈情义难绝,可若是重澈当真走上权臣之位,便绝非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臣子之一。若是重澈不知放手,缠绵弄权……以她,以宁家,她都必将是站在他对立面的忠臣之一。而她同样没有太多儿女情长,该说的话她决绝不会遮遮掩掩,该践行的大义——她更会身体力行。
显然这番举动不在重澈意料外。微微拱手,重澈揖首一叩,起身时与宁杏颜对视片刻,而后提步离去。
今日雨水。与节气相同,渡廊外淅淅沥沥落起了细雨。白鹿早有防备,待重澈见过容洛,告知回京时日以后,他便打伞遮着雨送重澈到了牛车上。
戴上斗笠,白鹿从护卫手下接过控马的缰绳。瞧见重澈望着行宫多时,白鹿唤了声公子:“方才从勤华殿出来便看公子脸色不大好。可是宁姑娘说了些什么?”
宁杏颜发现二人谈话一事,白鹿也知晓。但出于身份,重澈与宁杏颜说话时他并未入内,只在廊下候命。眼下见重澈如此,他免不得多问两句。
眼角微微一侧,重澈也未有答话,低声问道:“给平御史送信了么?”
一听这话,白鹿立时明白重澈这模样不是为着宁杏颜。提鞭驾车返回刺史府,白鹿颔首,“走的是水路,如今应该到了。”末了又轻声道:“公子也该想想自个儿。这辈子总与上辈子不同,大殿下八面玲珑,公子大智近妖,你们一同定能其利断金,也并非只有这样才可……”
“没有这般容易。”垂下帐幔,重澈的声音自车内传来,“贵妃护着谢家与陛下,连隐南的余党对明崇依旧虎视眈眈。明崇想坐上皇位,我便不能让这些人永远藏在暗处,也更要早日拿得朝中大权。但依明崇的性子,若得知我与她同为重生,必定会因情对我心软,对我握权进退两难……如今时今日便好,你也勿要多口多舌。”
白鹿低声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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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容洛三月末启程回长安不同,因朝中诏令,重澈在正月三十前便离开了益州,而容洛留于益州帮助州府调动政策,恢复生息,直至宁杏颜伤势大好。
容明兰的书信传交了容洛数次,只是容洛存心磋磨他,每每收到便又原封不动地请驿站退送回长安。容明兰亦不蠢笨,从这种举动中得知了容洛的怒气,依然不罢休地传信于她,直到容洛七月初到临长安。
七月流火,是极热的时日,但便是如此,长安的热闹也未曾消退一分。
今日是朝参日。容洛在朱雀门前与宁杏颜下了牛车,接引的宫人见着她二人便是一脸嬉皮笑意,喜乐洋洋地问着礼。容洛多时不回宫,应付这些人一点不见生疏,倒是宁杏颜打了大半年的仗,见着这些宦官倒是好一阵不习惯起来。支吾应了一阵,宁杏颜看何姑姑将打赏的银钱放入宦官手里,见着后头跪着一片正在领命的官员,疑惑道:“今日不是参朝的日子么?”
“那些人是去上任益州的,宁将军不用理会,往后约莫也是见不着的。”宦官瞧了一眼,笑着应道,对宁杏颜满目崇敬,“说来这些人能任职,还多亏了将军守下益州,若非如此,这些人约莫还在哪位节度使手下做幕僚呢。”又见宁杏颜还在望,宦官以为她是好奇这些人如何,颇为热络的打着手势往那处走过去,“奴婢都忘了将军是与殿下查过蜀绣案的了。将军疑心这些人秉性,自当过来瞧便是,他们呀,也该好好感激将军一番……”
那宦官嘴里不停,一句句豆子似的往外吐,宁杏颜与容洛未有反应,他已经一路到了那些官员眼前,与几人说上了话。宁杏颜不知是好,只得揽着容洛一同到了那几人面前。
这些人是就任益州的,自然听过宁杏颜的事迹。纵然有不屑女子,怀疑宁杏颜弄虚作假、搬弄功绩的人在,但大多还是年轻而敬佩宁杏颜英勇的郎君。这厢宁杏颜上去,那几人一下就朝宁杏颜围了过来,生生将容洛跟宁杏颜隔绝出好一大段位置。
容洛对此尤其乐见,也不阻拦恼怒,只在一旁等候宁杏颜。秋夕见状,取过油伞遮挡日光,便领着容洛到了一旁阴凉的地带。与几位宦官打听着宫内的近况。
然容洛不惹官员注意,却依然有人目光随行。
日光漫过地面黑影,容洛自觉旁下阴暗一阵,一位身着纹竹圆领衣袍的男子便入了眼目。
桃花眸凝视着容洛脸面,眉角小痣微微高起一丝,男子望着容洛,温温抬了唇角。
“殿下原已这般大了。”
【作者有话说】
“如果我没有刀,就不能保护你;如果我有刀,就不能拥抱你。”
拯救不了的修改癌和卷首卡文魔咒……这一章我光修就写了七千多orz
第120章 11.9晉江|独家发表
◎莫输。(已替换)◎
男子乍然到了身旁, 甫一当头便是这样一句话,颇让容洛有些措手不及而困惑万分。
她自小生长在深宫,得见过的男子除却同年岁的王公贵族, 便是那几位与谢家相关、由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眼前的男子虽周身贵气难掩,但她自认前世今生都不曾得见过他,匆匆一目更不会有,与他更是陌生至极。
凝目瞧了男子片时,容洛疑惑道:“本宫似乎未曾与公子见过面。”
极其肯定的语气招致男子缓缓勾唇。垂首拱袖,男子一步未退, “微臣卢清和, 出身琅琊卢氏。乃是益州新任刺史。”说罢, 又直起身来, “十余年前, 臣与殿下见过一面。彼时殿下年岁小,记不得也并不奇怪。”
笑意深入眼底, 可见说的不是诓人胡扯的玩意儿。但这种笑却又温和太过,柔昵太过,让容洛着实不舒坦。
更何况,十余年前是什么时候?那是连隐南在世,还在垂帘听政的时日。京外四家是百年豪门,因不为开朝太祖所喜,数百年来从不踏入长安一步, 连隐南为帝承接这种传统,又怎会让卢家踏入深宫, 见到年岁尚小的她?
见容洛眼中现出迷茫之色, 卢清和也不多解释。拢袖端量容洛, 他目光落在容洛左手腕间的那串紫檀佛珠上, 笑容内的宠溺色泽不动神色地浮上眼眸,“这串佛珠还是微臣亲手挑选,由家父作为殿下周岁之礼送于太后。当日选时还未见过殿下,只想着这样的颜色与雕工,必定能配得上尊贵的殿下,佑着殿下平平安安……今时今日再相见,果然如了臣的心愿。”
左腕上的紫檀佛珠是连隐南在她三岁时套上她腕间的。她不信神佛,但东西在身上时日渐长,便也就习惯戴着了。
此下听卢清和提及手串是他所赠,容洛翛然眉目一掀,还未说话,又听他道:“就是不知这第七枚佛珠可还安好?当日周岁宴上殿下持箧玩耍,不慎将佛珠摔落地面,这第七枚珠子亦因此穿了个小洞。本当时就该让云高主持赶制佛珠替换,可太后道这是因,便令宫中匠人在小洞旁雕琢明月修补,也不容臣下麻烦主持。”瞧容洛拧眉,他仿若未觉,“臣担忧多年,不知这珠子是否还好。云高主持虽仙逝多时,其徒儿的技艺却是青出于蓝。”
这段故事容洛也曾从连隐南口中听闻。这事知情者无多,连隐南逝后便也唯有她一人知悉。此时卢清和将往事道出,容洛是再难怀疑他是有意而来。
“佛珠安好。”自然地拂下衣袖,容洛定睛看向卢清和,“不知刺史与祖母是何关系?故交,或是……旧部?”
卢清和于她的口吻太过暧昧,其中又不乏长辈对小辈的和蔼。旧事联系如今颜容,容洛测想他约莫是三十有余的年岁,因而,说他是连隐南旧部,也并非毫无可能。
晦昧的光芒划过双瞳,卢清和一双桃花眸隐着惑人的莞尔,“皆非。”
“卢氏为太后与各位陛下不喜。当时卢氏得入宫门,是琅琊地域生事,朝廷不得不与卢氏联手平息内乱。”卢清和语调真诚,“上京那日恰巧是殿下周岁,殿下不必多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