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是容洛自一月前受旨后第一次用这个自称。
四字怦然落地,在大殿中缓缓回响了一声。坚决而不退让的态度与语气,第一次、也是最后回应了朝野内外——帝位既受,她便不会再让。
王德被骇住,但还想挣扎一二。这回容洛也没有等候他,金栉在鬓角微微一晃,浓密的长睫一沉一起,琉璃的瞳珠中瀚海翻腾。
昂起下颔,容洛挺直脊背,一字一句:“朕再说一次——”
“朕既领旨,便是依祖宗礼制登基。不要再拿先太上皇与先帝来争论。遗旨立于升泰十二年,并经由永寿帝身边人交由卢氏,那便当是在九岁那年,朕便应当登基。先太上皇弑君夺位,朕亲身所历,如今未依旨正史,追查你等修撰录史之过,便就好好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好对待自己的职务。大宣人杰辈出,若非朕有意磨砺,你们也当回去为家乡开拓出几分薄力了。”
遗旨在前,容洛登基,领受的遗旨所处时间本就极其尴尬。若说遗旨不奏效,连隐南所掌是实权;若是承认遗旨,那么文景帝的皇位便是篡位而来,当朝之时起用臣子,亦尽是反臣。
早前容洛领旨,众人因她推新政一事只看到被她触犯的利益,后来与容明露等人争执推搡之间,也反应过来,开始默不作声,默认了容洛为帝。此下王德这些清流臣子开始折腾,让容洛亲口提出了遗旨的问题,部分老臣立时开始劝说容洛,表明自己没有二心,并开始扯走话锋,将话题推回了正轨。
玩弄权力,玩弄人心,又有谁能比得过容洛。一举镇压朝中异议,容洛开始主持朝议,王德没有占到一分便宜,略有失望退回百官当中,容洛余光追着他入内,便见着他很隐晦地向容明辕拱手做了个揖。
.
容明辕是否与人结党一事,从未有人怀疑,便是朝中出了什么事,众人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没注意到容洛的目光,容明辕颔首允诺为其打点的事,便继续听朝会。容洛处置政务的能力极其优秀,一个时辰,各地大小事接连上奏,她都能一一安排得出结果。难得早下朝,容明辕走出宫门,望着天也不知要做什么,想了许久,他让侍从将马牵过来,正想往容毓崇府中,便被一人拦住。
素服幂篱,与向凌竹几乎一样的面容,不是穆万华,又是谁呢?
相对一眼,容明辕握了握缰绳,正要翻身上马选择视而不见,便被穆万华喝住。
“你停下!”低吼一声,穆万华见他上了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扣住缰绳。
将缰绳缠绕在手上,穆万华颤抖着嘴唇从袖中取出一沓信纸:“你不当我做母亲我也无怨无悔,可你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一沓信件或旧或新,她并不妥善对待纸张,握在手里簌簌地响。容明辕本不打算理会她,只看见那一沓信,他赫然一惊,翻身下马,劈手夺过:“谁让你……”吼到一半,容明辕将信塞进怀中,将她拖到暗处,命令道:“此事若被第三人知晓,我便立时自刎在你眼前。听明白了?”
容明辕举止深受容洛影响,威胁人时的狠厉几乎一模一样。穆夫人教他这一叱红了眼,咬牙:“你与重澈筹谋的事,与送命又有什么区别!”扣住他的手腕,穆万华有些崩溃:“她不是你亲姐,她只是在利用你,明辕——”
“你就没利用我么?”
穆夫人所说仿佛触到禁区,容明辕闻言,冷声一嗤,“什么样的母亲——能对自己孩子下毒,能为权势将孩子送离身边?你就没利用我吗?啊?”猛然伸手将她推开,容明辕恨恨瞪着她,“阿姐利用我,还不是因为你与父皇!你们两个,一个借势想过河拆桥,一个因为容貌对自己孩子避而远之,若不是因为你们,她如何连个做个寻常公主都不能?”
“那你也不至于要为她送命!”穆夫人忍泪,乍然迎上容明辕扫来的视线,那眼中冷意如芒刺戳得她几要窒息。知道这副模样对他无用,穆夫人定了定鼻息,严肃道:“母亲可以保证不对陛下做任何事,那卷旨也可以作废,只要你活着……”
“我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容明辕哂笑,后退一步,冲身后会武的近侍白獠一招手,眼中更冷,“你与容毓崇合作之事,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不信你。”
内卫府出身的身手绝非穆夫人能反抗。容明辕示意落地,他便快速钳制住了穆夫人。与容明辕对视一眼,他刀手劈昏穆夫人扛上肩头。身子略略一沉,他目光落在容明辕身后,轻轻颔首施礼。
能让白獠尊敬相待的,无非是白鹿。容明辕回首,看见重澈站在阴影里,视线缓缓一深,摆手让白獠带人回府。他回身,正要说话,重澈便以眼神示意向了不远处。
巷口外,容毓崇正坐在高头大马上看着这边。撞破容明辕这样对待穆夫人,容毓崇缓缓勾唇,道:“我准备去传金楼吃酒,一道?”
三人分明是相熟。容明辕闻声,不着痕迹与重澈对视一眼,往外走出去:“没有吃酒的闲暇。阿姐登基在即,大典举行势必认回燕南……我不能浪费时间。”扬首与容毓崇对上视线,容明辕抿唇,神色冷凝,“只有五日……最后五日。”
容明辕与容毓崇联手久矣,容毓崇知道他对身世之事惶恐,对他意图阻拦容洛认回燕南一事也十分相信。
视线落在他着急的面目上,容毓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都布置好了,你不必着急。不过……”微微一顿,容毓崇目露晦昧,“你当真不要皇位?”
容明辕唇角动了一动,容毓崇笑起来,道:“于我看来,明辕你若是登基,也十分能当大任。你看夫人与父皇多年筹……”
“我只要阿姐将我当作弟弟。”
直接了断截了容毓崇的话头,容明辕收回目光,“我已经替七哥处置了夫人,麒麟军的兵符我亦不打算跟七哥要。七哥不必忌惮我。我从不觉得皇位是好东西,七哥要拿去就拿去,我只想一直当十皇子。”
声音沉落:“为了这件事,我再无在乎。”
话罢,他扫将容毓崇一眼,作揖先行一步。容毓崇看他走远,笑容已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在脸上褪却。
抿了抿唇,容毓崇扯住缰绳将马首调转了个方向,看向重澈,道:“说句真话,我很怀疑容明辕,也万分怀疑你。”
重澈默声伫立在旁良久。掀眸朝容毓崇视过去,重澈反问:“所以,你要退么?”
无异于在说“那又如何”。容毓崇听得这句,一个侧目,半分犹豫也无地回以一个冷笑。
退?
便是疑心这事是重澈布置的局,他也不会退。
容洛若是长公主,那她便是长公主,会对付朝政,与他们这些兄弟玩玩心思,可若她是帝王,便是一个明君、千古一帝……还有真正铁血的帝王。
她不会允许草丛里蛰伏杀机,凡是忌惮,她必都会一次处理干净。若到了这样的时候还想韬光养晦,那还不如自己摘下脑袋交给容洛图个干净利落。
但这样的人绝不是他,他也不会干坐等死。毕竟……他这一辈子,再也不能辜负萧纯蓉。
想起那个已经成为自己妻子的少女,容毓崇紧握一下缰绳,腿侧一夹马腹,看向重澈:“晚些时我再去见你。”话落,他便往府中疾驰而去。
瞧他离开,不必猜都知道他是为防万一去安排萧纯蓉与后路。
容毓崇如此情深义重,倒没来由叫重澈想起了容洛。深陷回忆良久,他在白鹿一声轻唤下回神,往枢密院走去。
他身上官服未脱,紫服色深,衬得他身形越好。回身入宫,忽又风来,雪蓝色的珠兰锦带因之动了动,落在他的身后。白鹿跟在他身后,经行处宫人礼待,臣子攀附,他想避开,忽又一顿,低低回以一声“嗯”。
挣扎停息,灰暗的五十六年再次与今时今日重合。
冥冥中命轨注定殊途,也注定同归。
生与死。
他觉着,他还是想留下容洛。
扫视白鹿手中的圣旨一眼,重澈看他去往北珩王府,深深抿唇,看向出来接见的齐四海。
“我有事相求……望将军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