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德海真的后悔了。
他眼睁睁看着皇上日渐消沉,却束手无策。
他仍旧照常上朝,批阅奏折,可除此之外,再不说一句话。
批完奏折便拎上几坛子酒,跑去倚翠轩前院的槐树下让自己酩酊大醉,然后又踉跄着跑出去。
——季家人不告诉他她葬在哪儿,但他还是让天枢阁查到了。
他总在那座新坟前,头靠着墓碑,吹着手里的陶哨,一声又一声。
崔德海永远不知道他们家皇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知道一到上朝时间,他只需要带着朝服去未央宫寝殿便是。
皇上会抱着一沓信纸,蜷缩在床榻前,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浑浑噩噩。
他的手上每一天都有新增的疤痕,他像是不敢睡,又像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
崔德海已经快要忘记,他记忆里那个会笑会怒会无奈又会叹气的皇上了。
细细想来,季主子没出现之前,皇上哪儿有那么多情绪呢?
冷心冷情,心里装着天下苍生,却唯独没有自己。
他一路看着皇上长大,头一次见他为一个女人付出一切。
他怎么会认为那个女人的出现阻碍了皇上的步伐呢?分明是他的出现,才叫皇上坚定向前。
他错了,大错特错!
崔德海知道,他还没死,不是皇上仁慈,是皇上要他与他一样,余生都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
尤其皇上越是折磨自己,他越是后悔。
他就是要他亲眼看着,他一手酿下的苦果。
祁曜君已经连续七日没合眼了。
铁打的身体都受不住。
这一日,他再度病倒,昏迷过去。
崔德海急得去宣太医,以至于没有注意到,祁曜君手腕间,那串佛珠,正闪烁细碎的光芒。
时隔这么久,祁曜君又做梦了。
他回到那间病房,老人躺在床上,眼睛被缠了起来,像是在敷药。
季月欢没有在,病房里只有谢宇。
“爷爷,你找我?”谢宇有些小心翼翼。
“小谢啊,来,别怕。”
老人看不见谢宇就在他身侧坐着,还是下意识朝他招手,谢宇赶忙将老人干枯如同树皮一般的手握住,“爷爷,我在的。”
老人像是安了心,拍了拍谢宇的手,笑道,“在就好,在就好。”
“爷爷,你找欢姐吗?欢姐她……”
“我不找她,就找你。”
老人笑道,握着谢宇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小谢啊,你如今和幺妹也领证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子,我老头子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有些话,只能交代给你。”
谢宇有些着急,他又嘴笨,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说,“这……爷爷,您别这么说,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哈哈哈,好好好,不管长命多少岁,总之接下来的话,我希望你认真听。”
谢宇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点完又想起来老人看不见,于是说,“好的,爷爷您说,我在听。”
“我家幺妹啊,是个倔性子,虽然很多事情她不告诉我,可我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很苦……小谢啊,爷爷我真的不会养孩子,我养过季和那个畜生,害了幺妹一辈子,后来又养了幺妹……”
他顿了顿,有些骄傲,又有些遗憾。
“幺妹很出息,考上了大学,村里人都说,我一个无儿无女的老木匠,靠自己的能力盘出一个大学生,我厉害哩!”
谢宇点着头,“是,您很厉害,欢姐也很厉害!”
老人笑了笑,语气却全是怅然。
“我家幺妹哪儿哪儿都好,就是那性子,太冷了,小谢啊,往后我家幺妹若是让你伤心难过,你多担待,别怨她,要怨,就怨我吧……我啊,总怕她被人欺负,怕她沉浸在过去,怕她被他父母的过往影响,我教了她很东西,可唯独忘了教她,怎么去爱一个人,又要怎么去接受一个人的爱……她在这方面笨得很,要是她伤你心了,我先在这里给她道个歉……”
“不不不!”谢宇头摇得像拨浪鼓,“爷爷您别这么说,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欢姐很好,她特别好!是我不够好才对……”
老人又笑了,似乎在笑这个小伙子的笨拙,但表情又略显安心。
“好,幺妹交给你,我也算是放心了。”
他拍着谢宇的手,有些絮絮叨叨。
“其实啊,我不想让幺妹那么辛苦的,我这老房子虽然破,可到底算个容身之所不是?村头还有个木匠铺,我家幺妹学什么都快,我的手艺她都会,我曾经想啊,这也算是个退路,人这一辈子,那么辛苦图个啥呢?没必要,她随时可以回来,咱饿不死就成……”
他说着说着,又有些哽咽。
“可我忘了,这个村子有她憎恶的一切,她不会回来的……我帮不到她,我帮不到她啊……”
谢宇有些着急,“爷爷您别这么说,您,您别哭啊,您的眼睛医生说不能再伤着了……”
“我没事,别紧张,”老人吸了吸鼻子,笑着安抚他,“好在啊,幺妹现在有了你,小谢,答应爷爷,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陪她走下去,好吗?我们家幺妹,最怕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