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李纯只是沉默。
李吉甫一看就知道他是还惦记着第一策。
确实虽然贵,但很值。
问题是,第一策是直接以朝廷的名义来办,那按照皇帝的性情,这个钱就不可能全是私库出,必然要让国库承担大部分。可是国库现在的情况,懂的都懂。
安史之乱后,“租庸调制”彻底崩溃,大唐的税收改成了“两税法”。也即是将租庸调三种税合并征收,分夏秋两次收取,也不再收粮,只收钱。因为税种合并了,所以征收标准就只看土地和财产。
听起来很合理,但实际操作的时候问题就很多了。
先不说百姓要将粮食换成钱来交税,可能会导致的丰收之年反而谷贱伤农的情况;也不提尽管人头税和徭役钱都已经合并在税收里了,但官府还是会随时征发徭役;更不提官员、僧尼这样的免课户可以随时兼并普通百姓手中的土地,导致能种的地越来越少,要收的税却越来越多……
就算是面对这些艰难的情况,百姓也将税交上了,还是可能会因为朝廷没钱花了,于是加征一些奇怪的税。
比如当下的酒税,就是直接分摊到户的,不管你酿不酿酒、喝不喝酒,总之先收了再说。
可以想见,一旦皇帝真的选了第一策,那五百万肯定只能以加税的方式摊派出去——按照对方的说法,可以分期,每年付一百万,那也差不多是朝廷一年的酒税了。
但李吉甫身为臣子,更明白一个道理,当皇帝想做一件事的时候,朝臣是很难拧得过他的。
李纯现在沉默,可不代表他没办法了,或者是妥协了,而是一种隐晦的表态:不按照我的想法来,这事就不能继续推进。
这就是君父,只要轻飘飘的“不听”两个字,就能让所有人束手无策。
李吉甫只能语重心长地道,“若只是一个五百万缗,想方设法总是能凑出来的。可这才只是一个成德,我大唐却有数十方镇,伏望陛下思之。”
这话却是说到了重点上,虽说数十方镇不可能都需要打一遍,但总要打上几次的。
李吉甫见他松动,又道,“不如依旧请天兵护送新任节度使赴任,王承宗必然不安,俟其有变,再依形势决定用哪一策,陛下以为如何?”
这几乎是哄孩子的话了,等于是孩子说我要一架飞机,就给他买了个飞机模型。
但不幸的是,对李纯真的有效。
他面色缓和下来,甚至主动道,“国库不足,朕亦深知之。届时便从朕私库之中出一百万缗。”
这也是哄孩子的话,明明来之前还都是私库出的,这会儿就变成一百万缗了。还有那之前许诺了但还没有兑现的三百万缗,皇帝估计也在琢磨怎么让国库也出一部分呢。
但更不幸的是,李吉甫虽然不信,却不得不假装自己信了。
他忍住了叹气的冲动,低头道,“陛下圣明。这就请胡娘子回来,商讨契书中的细节吧。”
……
为了给安西军发赏钱,皇帝打算削减神策军军费,甚至要加强考核,裁汰一部分军士的消息,经过几天的传播、酝酿,不仅让整个神策军炸开了锅,就连朝堂上下也是一片热议。
立刻就有谏官上书反对,认为这样可能会让长安城人心惶惶。
虽然他们只要走出门看看,就会发现,长安百姓对这事的反应相当冷淡。他们也会议论,但提起这事来,都是幸灾乐祸。
长安人苦神策军久矣!
白居易有一首《宿紫阁山北村》,就是写自己去紫阁峰游览,住在山下的村里,村民设宴招待,结果刚开席就有神策军的暴卒破门而入,不仅抢夺了席上的酒食,还把院子里三十多年的老树砍了,说是宫中要为宫中采造。
神策军气焰之嚣张,可见一斑。
说是护卫长安城,但是搜刮起来说不定比敌兵还狠。
要是以前,大家还会心慌一下,倒不是担心没了神策军长安城就危险了,只是怕这些人放出来,就会在长安城里为祸,滋扰更甚。但现在,这些都不用担心了。
这几个月天兵在长安城抓的人实在太多,各处监狱都已经装不下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天兵干脆将这些人都拉出去干活,修完城墙修河沟,修完河沟修道路,今年一整个春天,长安城的街道居然没有出现过一次雨涝!
长安城内的道路多是土路,晴天扬尘、雨天泥淖,唐德宗贞元十三年甚至曾经下诏,规定雨雪泥潦时要“量放朝参”,连百官朝会都受到了道路不便的影响。
所以在大唐,宰相还能得到一种特殊的礼遇,那就是从他家门口到皇城的道路,会由官府用沙子填实,避免泥泞。
但现在,长安所有的道路都是用沙子夯筑过的了。
听说下一步是修长安城外的道路,来多少人都不用担心没活干。
事实上也是如此,虽然神策军中的不满情绪很重,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愿意带头出来闹事。
……也不是完全没闹,只是都冲着俱文珍和第五国珍这两位护军中尉去了。
两人也确实有些不满。
不过不满的不是皇帝要整顿神策军,事实上,从皇帝决定要选健卒另建内卫,两人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了。他们也已经准备好了全力配合皇帝把这件事做好,以期能够留住圣心。
但他们没想到,皇帝别说商量,连招呼都没跟他们打一声,就直接来了一招最狠的。
但两人也不敢将这种不满对准皇帝,所以结论只有一个——一定是那些可恶的文官撺掇的!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自从李吉甫回京之后,就独得圣宠,几乎每天都要留下来单独奏对。有时候皇帝会让太监在一旁侍奉,更多的时候会将人屏退,所以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涉及到宦官集团和文臣集团的争斗,这事就不能直接处理了。都知道皇帝召李吉甫回京,就是为了对付天兵,现在他圣眷在身,轻易无法动摇,所以两人选择了暂时观望。
然后就等来了皇帝要用天兵来对付成德的消息。
这下两人彻底绷不住了。
神策军为什么地位超然?就是因为它是朝廷唯一一支还有战斗力的中央军。虽然时至今日,战斗力还有几分很不好说,但在朝廷征召其他藩镇的军队去平叛的时候,派一支神策军去督战,也是很有必要的。
也是因为有神策军的存在,地方藩镇对中央朝廷还有几分忌惮。
现在皇帝不用神策军而改用天兵,以后宫中有内卫,宫外有天兵,哪里还有神策军的立足之地?
那他们这两个因为掌握兵权而成为显贵的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也会沦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