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披着长袍,站在廊下欲言又止,随后唤来丫鬟:“去跟江家说一声,今日太晚了,芸哥儿今日就休在这里了。”
丫鬟点头应下。
小院里空无一人,江芸芸和黎循传并肩跪在台阶下,对面正堂大门敞开,只点了一盏细弱的灯,照得堂中的黎淳面色阴沉。
烛火飘摇,许久没有声音。
“左右不过是我老了。”
黎淳一脸疲惫,淡淡说道:“压不住你们这群年轻人了。”
黎循传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摇头:“孙儿不敢,还请祖父息怒。”
“不敢,我瞧着你们都敢得很。”黎淳神色平静,鬓间发白的头发在烛火被照得发亮,衰老的眼皮沉沉耷拉着。
他并非和蔼可亲的面相,这般板着脸,一脸严肃时,更有几分不动声色的凶意。
黎循传不敢说话,下意识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神色有些恍惚,察觉到黎循传的视线,眼波微动,抬起头来,抿唇说道:“今日这些事情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楠枝也曾劝过我,是我一意孤行,还请老师不要迁怒楠枝。”
“不不,这里面也有我的主意,我们都只是愤愤不平冯忠所作所为,所以才打算借此事逼他点头答应赈灾的事情。”黎循传咬唇,怯怯说道,“还请祖父不要生气。”
“是我先开的口。”江芸芸坚持说道。
“我也有跑腿联系的。”黎循传紧张说道。
黎淳看着两人争着背锅,气笑了:“多光荣的事情啊,你们是不是觉得今日做得好,你看冯忠终于妥协了是吗?可真是把你们这群小孩得意坏了,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黎循传眼珠子微动。
其实他确实是有些得意的,利用冯忠急切想要去拍马屁的心,逼得他妥协,不仅同意给村民粮食,还同意减免赋税。
那些村民可以活下来,他自然开心。
黎淳见他这般模样,冷笑一声,转头去看一直低着头的江芸芸,反问道:“你呢,你也是这么觉得。”
江芸芸缓缓抬眸。
游廊上的光照在她白皙的面容上,却丝毫没有血色,那双漆黑的眸光在烛火下亮到惊人。
她沉默着,消瘦的肩膀在此刻紧绷成一道弧线。
“我,我没想到……”江芸芸一顿,哪怕强忍着慌乱,却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会发生,踩踏事件。”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开关,彻底激怒屋内的黎淳。
他狠狠拍了拍桌子,骤然起身,快走一步,那道垂下的衰老眼皮被骤然抬起,露出愤怒的瞳仁:“你没想到,你用打算用一个‘你没想到’就打算把这事掀过去吗?”
“你不知道中元节一向是大节吗?”
“你没听说天妃宫在今日打算放烟花吗?”
“你想过百姓是无序的吗?”
“这么多日子你不选,你为什么要选在今日。”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真聪明,所有人都被你耍在手心。”
黎淳声音掷地有声,就像一根根出鞘的利箭,一字一字钉在她身上。
“江芸!”
黎淳重重指了指外面,深色衣袖在空中划开一道锋利的痕迹,他深吸一口气,紧紧盯着台阶下跪着的人,咬牙问道
“你听到了吗!”
“全都是哭声!”
“死了二十几个人!大都是妇孺和老人。”
“你想过吗!你想过今日会是这样的结局吗!”
“你觉得你赢了吗?”
“你是逞了一时威风,那些村民都会念着你,可今后戳着你脊梁骨骂你的人,不会比那些村民少。”
那一句句责备太重了,黎淳每一个字都好似一个鞭子打在她身上,江芸芸原本还直直跪着的脊背,缓缓低了下来,最后跪伏在地上,声音沙哑哽咽:“是,是我的错。”
院中的声音随着黎淳愤怒的质问结束而彻底沉默。
“不,不是的。”黎循传骤然出声,挡在江芸芸面前,大声反驳道,“天妃宫地势狭长,甬道极长,冯忠想要让烟花得到最大的效果,所以才选在那里,是为了讨上高郡王的欢心,为了自己的私心,和江芸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一顿,坚持说道:“单靠扬州城内的衙役根本无法维持秩序,冯忠安排了这么多节目,还打算亲自去点火,大半个扬州城的人都会在今夜涌了过去,发生踩踏本就是不可避免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黎淳的视线终于从江芸芸身上移了过去。
黎循传吓得一个激灵,想要低下头去,但听到背后江芸沉重的呼吸声,还是强忍着恐惧抬起头来,和祖父对视着。
院子格外安静,喧闹声依旧络绎不绝传了过来。
好好的一个中元节,在盛开灿烂的缤纷烟花下达到热闹的巅峰,但也在烟花落下的片刻中拉开死亡的序幕。
夏日闷热的风好似都染上了血的味道。
“你是这么想的?”黎淳脸上不辨喜怒,只是平静问道。
黎循传犹豫片刻,咬牙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