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过视线,轻描淡写,“这里没有你的观众。” 好意料之外、又好不客气的一句对白。 听得李絮难免免愣了愣。 然而又不像嘲讽,她并不严谨地琢磨几秒,也分辨不出任何嫌恶或指责的意味。 于是只好草率地将之归类于某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般的善意——像十七岁的言漱礼曾经表现出来的那样。 在“抱歉”与“谢谢”之间,李絮随机地选择了后者,继而慢慢收敛笑意,不再讲话。 一支烟浪费不了多少春光。 言漱礼做什么都认真,就连消遣都比旁人追求效率,不多时就静静熄了烟。 李絮则是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那一个,拖拖沓沓抽一支无滋无味的淡烟,百懒千慵地萦绕在雾里。 所幸察言观色的本能还在。 “时候不早,又下冷雨。Leon你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以免越下越大,淋了容易感冒。” 明明讲了不必勉强笑,她还是习惯性眉眼弯弯地向他道晚安。纤细手臂半抱住自己,很怕冷、又很适应冷的姿态。猩红烟草岌岌可危缀在指间。 得不到回应,也不影响她面露微笑,多此一举地挥挥手,“我抽完剩下半支就走。见到你很高兴。” 她不想继续独处的信号已经非常明显。 言漱礼也早就察觉到了她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表演性质。 他没有接话,亦不再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哪怕多一秒,冷冷点一点下巴算是作别。单手将冲锋衣的兜帽拉起来,半张脸陷进阴影,直接提步闯入霡霂绵绵的春夜里。 没了他遮风,李絮宽薄的风衣被吹得紧紧贴住身躯,细雨带风扑面,冻得她眯了眯眼睛。 燃烧的烟丝会带来炙热的幻觉,她认真吞了氤氲的一口取暖,视线漂浮,目送偶遇的人离开。 然而没走出去几步,又见那人蓦地回了头。 言漱礼穿一身低调的黑,造物者却不肯使他泯然于夜色,反以夜作画纸,用炭笔精心勾勒出层层分明的鲜活线条。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配得一切偏爱? 李絮静静观赏,几近叹息。 雨滴打在冲锋衣上,又顺着防水面料粒粒饱满地滚落下来,言漱礼一如既往低沉冷冽的声音破开雨势。 “李絮。”认识七年,他好难得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需要帮忙的话,可以说。” 真是荣幸。 “譬如?”李絮抿出梨涡,试图以玩笑消解这份严肃,“借我一把伞?” 言漱礼平静以对,“如果你需要的话。” 平静之下自有汹涌。 她孑然一身回国,深夜徘徊不归,拒接陈彧来电……零碎片段,周身破绽,皆可模糊拼凑出一个不愉快的事实。 言漱礼性情冷,不代表他不敏锐。 约莫是自己今夜偏离常态的言行,看起来实在可怜,是以令旁观者都生出了一丝恻隐。李絮为对方寻找动机。毕竟他家风严谨,骨子里是有教养的绅士,跟自己再怎么不熟,也是认识的关系。 更何况夜了。 更何况撇雨。 应该识趣些说“不必”的,李絮放空似的延伸思绪,就此礼貌告别,各自轻松,没有必要将第四人扯落这滩浑水里。 可是她微微仰头,望向那双冷漠而深邃的眼睛,无可避免地,就想起了那只放在岛台上的Constance19。想起行驶在波士顿沿途,车窗外丰盈静谧的雪。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夏日清晨无人造访的钢琴教室。 心底有什么在急促膨胀。 阴晦而不安地。 仿似一头面目模糊的活物,抽搐着,冲撞着,亟欲穿过无可容身的窄门。又似雨林里遮天蔽日孳生荆刺的藤蔓,自身挡住光,又怕再也见不到光。 言漱礼淋着雨,踩着界线,置身事外,好安静地看着她。 看她廉价的自尊心。 昂贵的嫉妒心。 一年一年,毫无长进。 于是鬼使神差地,在一股幽暗情绪的裹挟下,李絮主动直视了那双琥珀色眼睛。 “比起借伞——”她感觉风在眼球周围穿梭,需要格外努力,才能维持完美笑意,“我更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言漱礼不发一言,一副很难被取悦的样子,但是没有拒绝,默许了她的请求。 李絮声音很轻,腔调拖沓,懒懒散散抛出一句问,“你跟雨曼,最近还好吗?” “…什么?” 眼前俊逸的青年微微皱眉,似乎难以理解,这个名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对话里。 “恕我冒昧。” 李絮噙着笑,直接将话剖开。询问他人隐私,像询问云城翌日会不会下雨一样随意。 “Leon,你现在是单身吗。” 有新鲜的风闯入他们视线结成的网,又被雨水浇得失去形状,屈从地徜徉于此间。 言漱礼下颌绷紧,眉目冷峻,明显感觉被冒犯。 李絮对这份冒犯感同身受。 他眼眶比一般亚洲人深,这样单手插袋,压低视线看过来时,侵略感与压迫感非常明显。亦如一个显而易见的上位者,一个手执权仗的审判者,不悦且不耐烦地向下睥睨。 “你想表达什么。”言漱礼漠然道,“我不认为你应该对我的感情状况感兴趣。” 他用的词是“应该”。 “只是好奇。”李絮耸了耸肩,从容回视,“是或不是,一句话而已。” 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的。 抛下一句“与你无关”,像那些讥讽她的人一样。或者掉头就走,像那些无视她的人一样。李絮绝不会继续越界。 然而言漱礼攒着眉心,缄默片刻,还是容忍似的给出了答案。 “是。”他冷冷承认。 李絮笑了。 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一手烂牌的赌徒,窘迫得捉襟见肘,不甘心弃牌,更没有筹码跟注。心灰意冷bluff一把,演技拙劣,手法生疏,结果却意外诳到了手持同花顺的大鱼。 “既然你身边没人——” 她拂开轻飘飘的烟雾,听见自己厚颜无耻的声音逐字逐句迸出,经由雨水冲刷,消融在无名夜里。 “言漱礼,你要不要跟我睡一次?” 凌晨温度渐低,冷泠泠的,企图镇静人心。 雨丝将天与地缝合。整座城市都覆着一层如梦似幻的薄膜,像素失真,色彩朦胧,恍如未经拆封的旧记忆。 霓虹塔萦绕着他们旋转。 言漱礼薄唇紧抿,久久不言,将人瞧得心悸。 眼前人没骨头似的站着,浸没在波浪起伏的绿里,瓌姿艳逸,白得发光,眼尾红得像是会随时哭出来。 然而她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他面前哭的。只会招人恼火地假笑,故作逢迎地喊“Leon”,又直白生硬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