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中只剩我一人,宫中安静,奴婢走路都轻着踩,有时候不注意,都不知道旁边还站着人。皇宫太大,比我的晋王府大得不知道哪里去,讲出去话,要一个传另一个,才传到真正该听的那一个人耳里。
其中传错了一个,最后就谬以千里。
景杉误以为我和林承之之间有过什么,他去,绝对不可能传错。
许多话交代给他,他能理解。
登基大典之后的深夜,我将万霖叫进来宫里,预备了很久的一句话,终于跟他讲了。
“朕要大赦天下。”
听完,万霖沉默了。
他一把灰白交错的胡子在烛光之中弱不禁风抖了两下,身体颤颤巍巍地躬下去,脑袋低得能看见半个后脑勺。
“皇上甫掌天下,仁慈世人,这件事情依照臣的看法,确实是一件能够彰显圣上隆恩的好事。”
我白天刚在贺栎山那里品多了他的话里有话,这会儿脑子尚且灵光,霎时间琢磨出来味。
他亲眼看见我逼我父皇退位,也外面许多人说我杀太子和段景昭,我还亲自带兵围捕了皇后,先斩后奏把她扔进了大理寺地牢。
刚一登基,我玩大赦天下这一招。
他的意思,如果我想要通过这样手段让朝廷大臣改变对我看法,那么可能收效甚微——最后那半句,反过来听,是他的真心话。
顿了顿,忽然之间他又将头昂起来,皱巴巴的脸皮上一副视死如归的眼睛,眼中精光摄人,“皇上即便赦免天下人,但有一个人,皇上万万不能赦!”
我一口气梗在喉咙里面。
“是谁?”
“林承之。”
我多此一问。
我怫然站起来,“若朕非要赦呢?!”
他说这等佞臣贼子,如果我要赦,就是将国法朝纲视若无物,动摇江山根本。冒犯君威之人若不斩,天下动乱,朝夕之间。
就这么一件事,他越说越严重。
段家的列祖列宗在上,不能够饶恕我的罪过,这件事情他不能够帮我办,谁办了,谁就是罪人。整个朝廷的人都会反对我这个新主,他不能够做这等奸佞。
我没有松口,他脸上决绝之色一闪而过。
我心上一颤,转眼就看见他往我御书房那一根顶着房梁的朱漆大柱上撞。
马上,我冲过去将他拦下来。
他没死成,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说也想要随先帝而去。
我让人把他带出了御书房,顺便,叫了个御医去相府照看他身体,每日跟我报。
怕他没撞死,又被我气死了。
史书之上,我这个罪无可赦之君再多一笔罪过。
他说整个朝廷都没人办,我不信,又叫了两个过来,他撞柱的事情传出去,开了一个好头,都说要撞。
朕都拦了下来。
林承之暂时救不出来,我让景杉去给大理寺传话,可以审,但不能动刑,也给他传,叫他好好养伤。
无论他参太子和皇后,还是他暗藏匕首行刺我父皇,都是大事。
大案子,办的时间长,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朕不发话,就没人敢斩。
当上皇帝,麻烦事仅仅是一个开始。
想办的事办不了,不愿意办的事不愿意见的人,案牍公文,飞絮一样不断往我御书房里面飞。
我父皇卧病太久,许多事务堆积,都要我赶紧拿主意。
我吃不好睡不好,天天在佶屈聱牙的字缝里面打转,三魂七魄都感觉跟着批过的奏章一块卷走了,就在这种时候,还有大臣接二连三,催促我赶紧办另外一件麻烦事。
“皇上孑然二十多载,说句不好听的话,已经是过错,现在最要紧事就是充盈后宫,早日诞下皇子,让江山有继。”
如此这般的话,我听到耳朵都起茧子。
为君之威,令我烦恼,为君之责,令我更烦恼——无论如何,他们所做的都叫忠,过来烦我,我不能够避。
最烦恼的时候,我就想起来贺栎山。叫他进宫来,陪我走走,散心。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