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还是丞相,那么这一幅字还值钱。但他已经是阶下囚,佞臣贼子,这字的价值就大打折扣。这样就没有带走的必要。
朕就将这幅字挑了出来。
放在案前,朕来来回回地看,觉得他字写得好,那么多字画当中,如果他没有这回事,流传后世,应该是顶顶值钱。
看着看着,朕脑子一震。
朕将万霖叫进来宫里,把这幅字摊开在案前,叫他来看。
“朕已经查清楚了,林相当时带匕首进宫,其实是因为知道我父皇大限将至,想要从他而去。他掏出来匕首是想要往自己身上捅,那些侍卫不懂,误将他抓了。你看他写的这首诗,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万相当时不也在琼林宴上吗?他说过什么,想必你比朕清楚。”
“为主,生随死殉。”
终于,在朕出征之前,林承之被放了出来。
他身上污名,朕终于给他洗净。
景杉亲自去提他,带着他乘夜离开临安。朕没有去看他。
一是时间紧急,二是去了,朕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天我去大理寺看他,问他贺栎山待我如何,他说他看出来,安王对我不同寻常。
我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他说:“有时候人自己不察觉,目光却已经到了最愿意见的人身上。”
他还说,白木紫,只送双不送单,这花是番邦之物,只有分别之时,妻子送给丈夫,或者丈夫送给妻子,可以送一枝,寄意天涯连枝。不过这只是番邦的说法,京城许多人只知道这个东西稀罕好看,没有这个讲究。但贺栎山爱花之人,他也许明白。
最后他说:“皇上眷顾,臣应该荣幸,可臣不是皇上想要的那个人。皇上喜欢的是祁桁,那个人,在吴州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即便是臣,也找不回去从前。皇上何必刻舟求剑。”
朕与他之间,隔了太远,说的话越多,越许多事情扯开一览无余,全是多情自苦。
就此打住,反正成全过去,是真非假,没有人再能够去拆解。
出征之前,还有一个仪式。
敬天祈福,杀六畜,祭牙旗。
朕再第一次登上敬天台,取下冠冕,甲胄缚身,点火燃香。
一敬天。
二敬地。
三敬列祖列宗。
敬天台下三百九十九阶梯,长缨在风中昂然不倒,漫天飞雪卷西风,天子牙旗面前,飞鹰振翅叼旗,万人同跪同呼。
杀完的六畜头颅留在祭台之上,剩下的肉,当晚烹了,给出征的将领吃。
还有更多的牛羊肉,运进营帐杀了,作为出征之前的赏赐。
这是前面半天朕要安排的事。
后面还有半天,护国寺燃千香,主持念经持诵。
朕跪在寺中最大的一座金佛前,向佛叩首。
朕在心里面跟佛说,佛,朕从来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拜你。如今朕明白了。天下许多事,人所不能及。若你天上看得见众生,朕叩请你佑庇朕此去顺利,请你庇佑朕的子民,免受屠戮流离之苦。请你庇佑景杉一去平安。
朕从佛前起身,众位高僧为朕诵经,其中有一位,朕看着有一些眼熟。
诵经完,朕临走之前,单独点他会面。
寺中一间僧房,只有我跟他两个人在桌前对坐。
他木着眼睛,不卑不亢地挺直背,向我请礼。
朕说:“苦安大师知道自己身世,可是因为护国寺许多宫里面娘娘爱来,你母妃或者她身边婢女单独跟你见过面?”
苦安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
朕:“……”
朕又说:“你我兄弟之间,何必这样遮掩。朕如今没有功夫去治任何人的罪。当年的那些人,参与其中的,我父皇想要查,他早就查过了,他不管,我又何必管。”
苦安双手合十,又喊了一声佛号,再道:“贫僧只是个瞎子,认不清楚谁是宫里的娘娘,谁是平常信众。更何况,天下善信,在贫僧心中视之如一。”
他这么说,证明他嘴巴严,朕没有找错人。
“罢了。朕不问了。”朕终于道,“朕来找你,是因为朕心中有惑,许多人朕不能够告诉,也不觉得他们能够解意。苦安大师世外之人,也许身在局外,反而能够迷局之中点拨朕。”
苦安问我是什么惑。
我说:“朕少年时候恋慕一个人,过了许多年,朕也没有能够忘掉他。后来朕又遇见上一个人,他也与我是少年相识,即使他做了许多错事,朕也不忍心伤他。朕突然发现,朕对他也暗生情愫。朕从前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只有一个,绝对容不下其他。”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