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冲破水面。
塔齐欧醒来后打了个哈欠,金色的阳光将他令人惊艳的面容染上了更浓郁的玫瑰色。他抬起眼皮,好一会儿没有眨眼——他吓呆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陆地的景象。
他抬头望向天上的一朵朵小云,它们就像一束束盘起来的光洁的红丝,飘在明晃晃的夏日碧空中,也倒映在远方广阔的蓝绿色玻璃海平面上。
数百只海鸥与他们齐驱并进,清凉的海风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口气,鼻孔快活地翕动起来。他感到非常惬意,至少不用再担心自己会变成水母干了。他们一路向北。
“我叫……塔齐欧。”他发出了第一个声音。
一句简短的爱尔兰语——塔齐欧的母语——他在心里排练了好久。那声音就像鲁特琴一样动听。
“沙克,我以后叫你……沙克。”他对小鲸鲨呢喃道。这次是英语,他的第二语言。
接下来一个星期,他们漂泊在海上。
沙克会将捕到的小鱼小虾分享给塔齐欧,塔齐欧也借此进一步获悉人类与水母的生理差异。最后在一座火山岛海岸边,塔齐欧跟沙克道了别。
此时此刻,他穿着一件潮湿的肉桂色无袖粗布短衫,单薄的茶色灯笼裤,光着脚在雪地上行走。身后一长串脚印在日光下清晰可见,依附在脚踝上的雪花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
人类双腿要比水母笨重许多,却带给他一种说不上来的安心。迎面刮来一阵寒风,把他的衣裳吹得哗啦哗啦响。海神说的外星物种会藏在这里吗?
这儿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
短短两分钟,塔齐欧就已经在脑子里想象了好几种鲍莱克的出场方式:这时候,或是下一秒,积雪中突然蹿出一条粗壮的触手将他卷入冰层,他被带回到海洋,直至无尽深渊;某种神秘的力量驱使他回头看,再一转身,一条饥饿的七鳃鳗在他面前张开血盆大口,那一圈圈黄色獠牙足已将他咬成碎末。
如果侥幸,以上两种情况都不会出现。
在这片空旷的苔原上,那头未知生物藏匿在他的视野盲区。它暗中观察他,任凭他喝令、请求,威胁或是哄骗,它都无动于衷。
就好像,它什么都听不到似的。
只有那双无形的、猎奇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
啊,想想他就害怕得要命。
正当他慢步路过一间有消融迹象的雪屋,继续向前探索这块荒芜而神秘的大陆时,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塔齐欧脚下一顿,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骤然发凉。终于,他回过头——
一个裹着海豹皮的直立动物站在他对面。
塔齐欧意识到——这个念头使他水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遇到人类了。
那是一个深色头发的年轻人,体格粗矮,手脚都很大,动作有点儿鲁钝。
碰到目光后,人类大步上前。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条蛮横的胳膊揽住双腿,扛到了肩上。
塔齐欧把脸埋在厚绒的海豹皮裘里,一声不吭。
海豚就算了,人类也不肯放过他吗?新一轮的武器到现在都还没长出来,这个人裹得就像只刀枪不入的海龟——他想,现在就算有十亿条毒丝也不一定能派上用场吧。
天空像一块纯净的蛋白石。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人类深沉的喘息和咯吱咯吱的踩雪声。风从地上卷起一片银色的粉尘,一朵朵晶莹的、点点繁星般的雪花在驯鹿皮靴的绒毛上摇来摇去。塔齐欧觉得自己仿佛能听到两道交错的心跳声,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忽然光线一暗,他们通过狭窄的地道,进入一座半球状雪屋。随即,塔齐欧被安放在一处火堆旁。他看着那些燃烧的羽毛,上面的灰烬像霜一样,火焰跳动着。
环顾四周,墙角卧着三盏老旧的鲸油灯,照亮了一张宽大的北极熊皮。一位白胡子老人坐在他对面,怀里抱着个苹果脸的小姑娘。他们相互交代了几句话,他没听懂。
小伙子转身去干活,老人坚定地望着塔齐欧,目光里有对他的探究,还有一种轻蔑。
塔齐欧没有看他,只是机械地眨着眼,手里摆弄着兜里那几枚亮闪闪的银便士,视线在房间里茫然地游走。在两三分钟可怕的沉默之后,老人扔过来一件北极熊皮袄。
“英格兰的?”
他哼了句英语,带着点奇怪的口音。
“爱尔兰。”塔齐欧思考后缓慢回答,不明白对方用熊皮丢他是什么意思。
“不冷吗?”老人皱着浓密的白眉毛问。
“冷?”
“那可不,”他示意怀里的小姑娘到一边玩,“咱要穿成你这样,早就冻昏过去了。”
塔齐欧想了想:“我需要昏过去吗?”
“看你说的什么话,咱没那坏心肠!”
“哦。”他点点头,在人类期待的目光下把自己一整个包藏在熊皮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