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 说自己真是忍辱负重之至,相当相当地不容易;不过, 当时穆祺恰好就在旁边, 听完后非常温和的问他,既然如此忍辱负重, 需不需要大加表彰, 为陛下发一个一吨重的奖章呢? 刘彻立刻闭上了嘴。 旨意明发后的第三日, 先前已经接到皇帝密令的长平侯终于从陇西星夜赶回,奔赴京师商量应对匈奴的大计。 因为有皇帝持续不断的剧透, 虽然长平侯多日来远在边疆, 仍然能隐约知道朝中的变故。比如他就非常清楚, 在自己远离中枢的这一个多月里,皇帝故技重施, 已经又从草莽中荐拔了某位手腕高明的方士,满足自己对神秘主义永无休止的欲求;而这种超乎寻常的提拔, 也理所当然地激起了儒生强烈的反感,以至于引发朝堂上暗流涌动的政争—— 到此为止,整个事情的逻辑都是很清楚、很明白的,非常符合以往新垣平李少君等幸臣快速擢升时的案例;但接下来的走向就渐渐迷幻起来了——皇帝写了几封信向大将军解释方士发明的造纸术和印刷术,而介绍的语气却相当之冷淡漠然,不像是在炫耀心爱宠臣的盛大功业,倒更像是迫于无奈执行公务,整篇信件写得寡淡犹如白水,字里行间都能看出不情不愿——喔,要说完全淡如白水,但倒也不至于;譬如皇帝在介绍方士们是怎么被儒生花样侮辱的时候,文风就非常活泼、非常欢快、非常能体现出愉悦的心情。 ……不是,这态度也太奇怪了吧? 长平侯仔细拜读了圣上寄来的几封书信(都是用‘纸’写的),越读越是茫然,简直要怀疑自己是离开京城太久太远,以至于对朝中的局势发生了什么致命的误判。所以,他此次奉命返京,心里不是没有一点嘀咕的。 因为是奉密令返京,所以并没有命沿途官员迎接。长平侯带着十几个亲兵驰马入关中,临近京城时换为更低调朴素的青壁牛车,还派亲随提前入城打探消息。 亲随着便衣到城中逛了一圈,别的什么异样没有看见,只看到东市的门口挂了老大一块木板,表面用刀子刮得平平整整,上面用墨笔写着今日米、布、肉的价格,一一标注上对应的税率;下面则糊上了厚厚的浆糊,一层一层的贴满了那些白色的、轻薄的什么“纸”一样的东西,顺风四处摇摆。 这算是东市中难得一见的新玩意儿,但来历也很不简单。亲随打听到的消息是,圣上宠幸的那几位方士原本就是东市中卖布的商人,往来贩运时常常受官吏的搓磨;所以青云直上后委婉向皇帝进谏,请旨严惩了不少为非作歹的刀笔吏,还特意在市集门口悬挂木板,张贴朝廷的各项旨意及税收详目,严防小人从中做梗,上下其手;这种政策推行之后,长安集市的风气为之一振;底层的商贩平民大蒙恩惠,当然是交口称赞,极为推崇方士们的义举。 到此为止,这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君臣相得的故事而已。皇帝的本意是好的,只不过因为中间奸臣作祟,所以执行坏了;而底层出身的方士不忘初心,勇于为皇帝拨去这奸佞遮蔽的迷雾;于是至圣至明之皇帝陛下终于幡然醒悟,果断出手惩治奸臣——总之,皇帝是好的,方士是好的,刀笔吏是坏的,非常俗套又非常好用的大团圆套路。 这样的套路当然足够熟滥,但大将军却听得非常认真、非常仔细,以他的经验判断,当今天子绝不是什么虚怀若谷、言听计从的软弱人物;或者说,能够在短短数日内说服天子、迅速逆转政策的臣子,必须得拥有绝佳的口才与情商,以及君上非同一般的信任,才能逾越皇权本能的防备,收获意料不到的效用——这样天选天生、上下同心的宠臣圣体,就算穷尽大汉开国七十余年的历史,也不过是区区数位而已——如果不算长平侯自己的话。 但问题在于,以大将军自信件中得到的诸多消息看,无论从哪个角度判断,这些方士都不像是有这个水平的样子呀! 两种信息彼此龃龉,而且冲突似乎绝无可缓和;事实证明,要么是长安的父老众口一词胡说八道,要么就是当今圣上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非要在密信中造谣诽谤自己的宠臣。这两个取向都非常之惊人,所以卫青摇了摇头,根本不愿意多想下去。 “你说木板下面贴着不少白纸。”他问到:“都贴的是些什么?” “听闻原本张贴的是什么广告,后来渐渐的就变了样子……” 所谓“广告”,自然也是穆祺的主张。为了推广纸张的应用,他命人每日将自家商肆的新到货物抄成传单,贴在木板下广而告之,随便吸揽新客;而四面的店铺当然群起效仿,都买了几十钱的纸日日张贴,将木板四面贴得是一片雪白,密不透风——到这里本来也还无所谓,但众所周知,人学好不容易,学坏总是一出溜;也不知是被传单启发还是被穆祺启发,居然有某位不具名的黄老派士人秘密抄录了几十份狂喷儒家的广告,趁夜色给儒生们开了一波大。 因为几十年来学派厮杀,儒家得罪的人实在太多;到底是谁打响的这当头一炮,如今已不可考。但他所引发的效果,却无异于往粪坑中扔了一串鞭炮——儒生虽与方士战得正酣,但也绝不容往日的手下败将随意跳脸;于是原有的对方士十人传单小组保持不变;另外又从外地召入强兵猛将,抽选能人组成精锐小队,负责草拟广告迎头回击。 ——小样,一时半会收拾不了佞幸也就罢了,还收拾不了你这败军之将了?! 然后嘛,然后儒生就与各门各派鏖战到了现在。 亲随详细解释完,长平侯大觉吃惊,以至于破例追问:“儒生居然还拖到了现在?” ——他们的战斗力什么时候这么弱了?他们的效率什么时候这么低了? 当年叔孙通以儒术入侍汉高祖,制礼乐、定制度,儒生所到之处,诸侯藩王竭诚欢迎,百家百门望风披靡,真可谓占尽天时;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地犹在眼前。怎么短短五十年后,这形势竟摇身一变,叔孙通的徒子徒孙,居然连各派一点幸存的残党都奈何不得了呢? 儒生在京中的数量成千上百,其余百家士人顶多不过数十;以数百对数十,这无论如何都算优势在我。优势大到这种地步,却居然还能僵持到现在,基本就等于宣告了儒家的惨痛失败。长平侯那发自内心的疑问,绝不止是一人两人的心声。 对于儒家这种喷人高手来说,舆论战场也是战场,甚至舆论战场之紧要关键,恐怕还在真刀真枪的对决上;舆论起家的高手连舆论都无法控制,那这京师恐怕真要一变而为他们的葬身之地了。 能侍奉大将军入京面圣的亲随,当然不会是只知打听闲谈的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