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最本质的欲望而言, 他并不排斥垄断,只是排斥由一群狂妄的、虚伪的、无耻的士族高门来垄断技术、架空皇权;如果垄断的人选换一个——比如换成是皇权自己, 那老登还是很喜闻乐见的。 可是, 老登与一般封建老登毕竟不同;他更聪明、更敏锐、也更清醒, 所以迅速就领悟到了, 自己曾经期望的那个什么“皇权垄断”, 基本是不可能的——要知道,造纸术一开始是由宫里的宦官改良出来的,近水楼台先得月, 皇权本来应该是控制技术的第一受益人;但最后的结果,却是皇权遭重、底层崩塌, 除了中间脑满肠肥, 上上下下都输了个干干净净。 说白了,“皇权垄断技术”, 肯定也不等于让皇帝自己变成技术专家, 事无巨细亲自抓技术细节;一人之心不能兼顾, 最后还是要把权限分给自己可以信赖的人,比如宦官、比如外戚、比如帝师。但这么一搞, 问题也就来了:就算这些力量眼下真的是忠心耿耿, 在得到足够多的技术灌注之后, 他们的忠诚还可以持续多久呢? 外戚、宦官、大儒,两汉在这三个鸡蛋上跳舞跳了几百年, 最后不还是翻了大车吗? 除非老刘家世世代代都能生出最顶尖的科学家,否则要想一家一姓的长久垄断一项关键技术, 那难度还是太大了。所以,他的选项其实只有两个——要么坐视士族把控知识、垄断权位,以此架空皇帝、一手遮天;要么,要么就是彻底毁灭一切垄断,皇帝不能垄断,豪强不能垄断,百姓也不能垄断,知识自由传播、随意扩散,进入一片真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地。 这样完全失控的局势并不讨皇帝的喜欢,但比起豪强垄断一切、架空皇权的真badending来说,似乎也算可以接受。不过…… “你也想在钱币铸造上模仿同样的思路?”老登轻声道:“上一次你扩散的是造纸术,这一次你要扩散什么?检验货币真伪的技术?” “至少要扩散一下基础的化学知识。”穆祺道:“我想,只要大家都能掌握一点基本的、分辨活泼金属与不活泼金属、常见掺假手段的常识,伪造的难度就会大大增加;再配合上国家机器的强力打击,才可能真正消灭伪劣货币的影响……” 说完这句话后,穆祺面色不变,心中却稍微跳了一跳。他这句话非常平淡、非常从容、是非常——非常正常的提议,但如果仔细追究,这里面其实暗藏了一个小小的陷阱:什么叫“基础的化学常识”呢? 就算是再怎么限制这个“常识”、压制这个“常识”,哪怕仅仅将知识局限于义务教育的领域;那么,仅仅初中教育中的那一点基本的氧化还原、金属活动性知识,也足够将人类的暴力推进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新境界——热武器和大爆炸的新境界。 毕竟,化学从来是人类掌握的最危险的要素之一。 实际上,穆祺自己也明白,东汉以来世家的坐大有很多很多的因素,不能归咎于一个造纸术的垄断;同样的,仅仅将造纸术扩散出去,很可能也并不足以挽回历史的趋势。不过,“基础化学知识”可就不一样了;暴力是这个世界上最蛮横、最不讲道理的东西——如果扩散技术的进展顺利,那么,如果将来天下大乱的那一天,高高在上的士族们面对的就不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的褴褛流民,而是铺天盖地的硝化火药、高效燃烧剂、土制火炮……啊,那个画面,一定非常、非常的美。 ——要知道,在面对封建制度最顶尖、最完善、最凶残腐朽的满清政权时,伟大的爷火华嫡子洪天王也不过只是点了一个□□科技和爆破攻城科技,就差点把鞑子全部送上天;还是靠着西洋殖民者的降维生产力打击,才勉强撑住了本土反动派的场面。而现在,而现在,玄说误国、扪虱而谈,体肤柔脆到弱不禁风的士人就要正面硬刚这样的压力……啊,那个场景真是想想都让人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历史趋势必定是很难挽回的,那么,直接炸掉它不就行了? 当然,这样的笑容绝不能露出端倪;以老登现在那点贫乏的知识储备,可能意识不到这句话里的暗坑,但换一个人就不一定了。穆祺小心瞥了一眼冠军侯,看到这舅甥俩还在原地发呆,大概是依旧沉浸在皇帝要对整个朝廷体系塔塔开的极大震撼之中,反应力一时还比较迟钝——所以,现在正是花言巧语、蛊惑老登的绝佳时机,不用担心会有外人插手: “如果陛下不信任这个方案,那么可以从军队先做试点。”他道:“我们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将来伪造货币的事被公开,那就算陛下杀人杀得人头滚滚,恐怕也很难完全修补士卒的信心。毕竟,杀头的买卖从来不怕没有人做,这一回有人掺假谋取暴利,那后面当然也可能有人群起效仿,做这刀口舔血的生意;与其慢慢说服士兵,让他们相信朝廷能打击这些无孔不入的罪犯,倒还不如教给他们一些简单的、基础的办法,让他们可以自行判断钱币的真伪——这也算是节省了朝廷的人力嘛。” 穆祺相当清楚这种封建老登的被迫害妄想症,所以要想一步登天的说服他搞无限制的知识扩散是很难的。但如果给一步台阶,说服这老登先向军队扩散知识,那问题可就简单多了——毕竟,孝武皇帝从头到尾都很明白,他能在朝廷里肆无忌惮到处发癫,靠的不是什么高祖血统、无上尊位,而是军队这个铁打的基本盘。军队信任他,他也信任军队,这才是皇权坚实的根基;如果在技术问题上连军队都无法信任,那似乎也…… 刘先生明显露出了一点犹豫的神情。 穆祺趁热打铁: “……当然,这都要看陛下的选择。如果将基础化学常识局限在上林苑中,那就等于便宜了宦官、显要和外藩;所以,这就要看陛下是更信任军队,还是更信任内廷的贵人们了。” 一语中的,直击软肋——这是穆祺尽心构思许久的话术;他通过调整语境,巧妙的把“宦官、宗室、外藩”与“军队”对立了起来,为皇帝塑造了一个几乎无法拒绝的选择题——以皇帝平生最深刻的印象而言,所谓“宦官”约等同于赵高和籍儒;所谓“显要”,约等于京中只会添乱的造粪机器;所谓“外藩”,约等于磨刀霍霍的淮南王刘安——各个都是那么面目可憎,各个都是那么令人作呕,将这样的人与他亲近依赖的军队相对比,那善恶美丑的对比,简直不要太明显、太刺眼。 尤其——尤其最能代表“军队”系统的卫霍还老实站在旁边,那对比就更加残酷、更加鲜明,几乎直接等同于将卫霍和淮南王等老壁灯对立起来——那这个选择就更不难做了。 不过,老登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