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低声道: “诸葛亮一定有诡计。” 没错,诸葛亮是不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所以一定是有诡计。可到底是什么诡计呢? 这一句话等同于是废话,所以魏帝没有理他,只是又望向刘放 刘放道:“间人不可能会出错,毕竟是这么大的调动,往来商贾都能看个清清楚楚。但以臣的见解,蜀军仓促调动,也未必就是真要挑起什么战事;毕竟两国相争,丝毫差错不得,诸葛亮不至于疏忽至此。” “不是挑起战事。”魏帝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哪怕并不是打仗,这么多人力物力来回调运,损耗也是很大的,诸葛亮是吃饱了干这个? “兵者凶器,未必向外,也可能是向内。”刘放压低了声音:“一旦军队开拔,干戈在己,那也就方便了私下的手脚……” 话只说了一半,但也只用说这一半了,因为剩下的话说下去就很难听了。什么调动军队抓紧军权,什么借助军队幕府架空朝廷,什么清洗异己安插亲信,什么借机夺权谋求大位……你猜汉末以来,谁对这一套最熟悉啊? 刘放总不能敞开了直接指责,说他诸葛亮很有可能是在效仿大魏武皇帝,也要借着兵权篡夺汉室吧?君臣之间,这点体面总是要的嘛! 当然啦,臣下就算不明说,也绝不妨碍家学渊源的魏帝曹睿体会到这一层暧昧的暗示。所以他的脸上微有起伏,露出了某种森然的冷意,显然是被亲爷爷的光辉往事刺激得有点神经过敏,搞不好还想起了某些“失德”的微妙谶语。而面对这样看似不快的冷意,跪坐在地的刘放恭谨匍匐,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惧色——他很清楚小皇帝的脾气,知道对方不会因此迁怒;甚而言之,他镇定之余,心中还颇有把握,知道皇帝之后冷静下来,搞不好还会暗自嘉许自己的这一番揣测。 是的,虽然“私下的手脚”云云只是刘放自己的揣测,但这揣测却是恰恰摸准了魏帝的隐脉。自曹魏建国以来,整个洛阳上层对诸葛亮的情感就是复杂的;一方面他们在私下里悄悄的传阅《出师表》和葛氏的文集,清楚这种人物才是真正的贤臣表率与天下之望,绝不是自己这些腐朽而堕落的士族可以比较;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对诸葛氏怀着某种微妙的嫉妒……乃至恨意。 喔,这种嫉妒并不是出于物质和地位;诸葛亮食少事繁,生活水平远不能与大魏高门望姓相较;所谓位高权重的大汉丞相,也不过受困区区一州之地,名位永远不能媲美实际;真正令大魏高层嫉恨的,是他们心中残存的那点道德意识——那点由汉儒精心锻造,几百年间力行不辍,即使乱世亦不能完全消磨的道德意识;这点意识清楚明白的告诉他们,如果真的有一天乱世能够终结、华夏能够复兴,那么将来的人回望历史,一定会在他们和诸葛亮之间划出天悬地隔的差距,永世不能弥补的鸿沟;他们是什么地位,诸葛氏是什么地位,这必定是要永垂史册,千万分也挣扎不得的。 ——这样的差距,又怎么能够忍受呢? 所以,愈是站在曹魏朝廷的上层,对诸葛氏的嫉恨也就越深。没有人喜欢当另一个人的陪衬,但偏偏西川的诸葛村夫就活生生成了他们的对照组;诸葛氏的治理愈为清明、平定,就愈衬托出中原士人们背弃汉室背弃天下,合谋篡夺权位的可鄙与无耻;光明与黑暗两相辉映,而偏偏自己还站在黑暗一方,注定沦落为真正主角的垫脚石——这真是再叫人痛苦不过了。 在这个意义上,不少洛阳城中的显贵其实都对葛氏抱着某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期待;他们一直都在苦苦等待——等待着葛氏“顺天应人”,走出僭越黄泉的那关键一步;仿佛只要诸葛亮也做了同样的选择,他们往昔的一切原罪就都能洗清了,他们一切的软弱便可以理解了;如此便能说明,他们的背叛并非无耻,而是事实所迫的不得已,是历史浪潮下的必然,是情有可原的人之常理——你看,诸葛亮不也干了吗? 可以想见,在诸多期盼者中,因为皇位来历问题而合法性严重存疑的老曹家绝对是最殷切、最渴盼的那一个;与其修身,不如比烂,只要证明诸葛亮也是一样的野心勃勃、不择手段、阴狠毒辣,那曹家的合法性焦虑绝对就能缓解不少。 当然,这样阴暗的期待是不好由皇帝自己说出口的,所以刘放刘中书就默契的承担了为至尊倾吐心声的重任;他这句话看似是冒犯了先祖魏武帝,但未必不是搔到了当今圣上心底最深的痒处——而等到圣上回味过来,那点虚无的恼怒自然烟消云散,说不定还要转化为一点隐秘的期盼……乃至得意。 果然,皇帝的面容只是僵了片刻,随即就舒缓了过来。他转头问: “孙卿以为如何?” 身为魏帝的近臣,刘放与孙资两位中书在配合上甚为默契;一般都是由刘放出面,巧言令色,先为陛下提供足够的情绪价值;再由孙资收尾,提供足够稳妥而可行的方案。两位能在多疑多思的魏文帝手下混到现在这个地位,也不是没有两把刷子的。 可是,平日里的鬼点子再多,如今也不能不谨慎;孙资斟酌许久,才低声道: “回陛下的话,这样的大事,似乎还是要宣召重臣密议。东乡侯及安国侯不日就要返回京城;他们对此军国重务,必定有更精深的见解。” 虽然早有预料,但眼看着皇帝的脸色微微一木,孙、刘二位的心中仍是发紧。他们是宫廷里最亲近的内臣,但正因为亲密无间,才能稍微窥探到至尊隐秘的心绪。而随驾数年以来,他们都非常清楚,这位年幼多思的君主,对于先帝所安排的辅政大臣,心态是颇为微妙,乃至于忌惮的——尤其是威望深重,素来在军中秉持大权的东乡侯曹真,以及安国侯司马懿。 当然,即位的少主总是很难与托孤的重臣处好关系,这也是皇权体制下的惯例(好吧,也许西川那个傻子除外);而且皇帝也从来都将这一份忌惮掩饰得很好,他给予了重臣充分的尊重,同时又常常赐予他们节杖,命令他们代替天子巡视四方,一面是稳定民心彰显尊荣,另一面也是将尾大不掉的老臣调出权力的中心,方便皇帝悄无声息的重建权威。 迄今为止,这个方案都非常可靠、非常有效,确实大大稳固了少帝手中的力量。可现在传令重臣返朝,那无异于等于将先前的一切努力全部抛弃,重新恢复了过往的权力格局了。 对于仰仗于皇帝权威而稳固地位的孙资、刘放而言,重臣权力扩张、皇帝权力下降,显然也绝不是什么好事。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真让他们出谋划策,斟酌着对付诸葛亮吧? ——人总是要有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