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刘彻低低开口,语气已经略有恍惚。显然,在如此宏大高深的论述之前,除了“疯了”这个无力的指责以外,他也说不出来什么了。 皇帝无言点头,神色同样木然。 “——不过,儒生疯了归疯了,你迎合他们做什么?”刘彻忽地又道:“以长安之大,何时没有疯话?你把这些资料收集起来,不等于替他们张目吗?” 天下的事情,不上称没有二两重,上了称一千斤也打不住。儒生发疯是儒生的事情,但皇帝悄悄摸摸把他们发疯的言论搜集起来,那就是全天下的大事了! “朕这么做,当然是自有缘由。”皇帝淡淡道:“如果只是儒生自顾宣扬,那其实也没有什么。但你可能不知道,这些揭贴在京城很受欢迎,非常受欢迎。” “这么受欢迎的东西,朕当然不能不看一看,是不是?” 第102章 “很受欢迎。”老登慢慢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皇帝道:“这些揭贴非常受欢迎, 所以才会被送到朕的面前。” 皇帝派去的使者“监察民情”,当然不可能事无巨细,一一记录;关注的重点, 必然是被长安上下所热烈追捧的某些论调,而根据使者的观察, 儒生们推出来的这个大开倒车, 梦回上古的论调, 恰恰就是最激烈、最热情、最受欢迎的观点之一——使者们收集上来的揭贴, 就是由市井商贩们自行传抄、扩散的手抄本, 其传颂之积极主动,简直不在所谓《张角奇遇记》的话本之下。 老登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要表达质疑;但话到嘴边, 却又实在无法开口——他清楚“自己”的脾气,如果这种莫名热度背后真有什么看不见的黑手暗自操纵, 那估计使者就是掘地三尺, 也得将始作俑者挖出来拷问示众;如今“自己”不声不响,不言不语, 还有功夫仔细阅读这些荒谬的揭贴, 那说明是真找不出任何甩锅的对象, 以至于无可奈何,不能不直面这一古怪的现实。 ——所以说, 为什么呢? 如果强行要解释, 那其实也不是没有理由;譬如舆论天生就喜欢偏激古怪的论调, 譬如传抄这些揭贴的平民很可能根本没有搞懂儒生的玄妙理论,只是图一时痛快而乌鸦学舌而已;但千万种理由逐一从老登心中浮起, 却又一一陨灭;在内心深处,他其实非常明白, 这样的论调能够大行其是,那其实只有一个根本的缘由—— 长安城中的百姓真的非常不满。 为什么不满呢?因为抛开后面的逆天观点不言,儒生们前头的批判说的都是真话——从高皇帝以来,关中朝廷铸了七十年的铜钱,这种往钱里掺铁的伪劣勾当也就干了七十年;长安天子一届一届换过多少个了?到现在改过不啦?!大家受苦受了七十年,凭什么不能抱怨?! 如果说其余地带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金银珠玉毫无用处;那关中长安富集天下精粹,本来就是这个时代贸易最为兴盛的都市;城中商贩云集,遭受□□的荼毒格外严重,人家长久淤积的愤恨,当然要找个口子发泄。 不过…… “这些人疯了么?”刘先生低声道:“宣扬这样的观点,何异于自寻死路!” ? 如?您?访?问?的?网?址?f?a?布?页?不?是?í?f?μ???ē?n??????2?5?????o???则?为?屾?寨?佔?点 不满归不满,可这些人追捧的都是什么论调?废弃货币、废弃市场、废弃商品经济,废弃整个文明的根基——如果真如极端派儒生所言,大家逆练真经梦回上古,那偏远地带的农民无非苟一苟继续种地度日,横竖“帝力于我何有哉”;但长安城中的市民阶级朝不保夕,可是一定会被大清算的! 没有货币,没有市场,没有城市化,那长安市集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寄身于市集的商贩大胆支持这种论调,和野猪精研红烧肉烹饪技术有什么区别? 显然,这个举止同样在活皇帝的理解范围以外。他默然片刻,只能叹一口气: “……朕大抵是明白,王莽是怎么上位的了。” 地府君臣翩然而至,除了送来超大剂量的阴阳怪气、恶毒互怼以外,还有不少有用的消息,其中王莽篡汉的片段,就是皇帝再三研读、逐一品味,并曾为之大感迷惑的内容。一个外戚出身的儒生,居然能在传承稳定、天下太平的岁月,仅仅依靠所谓的谶纬,所谓的民望,所谓的万众推举,就能轻轻巧巧、毫不费力,几乎是滴血不沾的拿走老刘家两百年的稳当基业,这样的异事,恐怕翻遍整个五千年的历史,亦仅此一根独苗吧? 而且,最诡异、最离奇的是,虽然世俗传言“王莽谦恭未篡时”,但以《汉书》记载而论,此人未篡之前的种种表态,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大言欺世的野心角色;他在篡位之前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儒家原教旨主义者,在篡位之后同样也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儒家原教旨主义者;他那种尊孔复古、重归三代的政治倾向。从来都是如此显豁、鲜明,毫无掩饰,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襟怀坦白,高风亮节,绝不能称之为什么居心叵测的政治骗子。 可是,就算王莽复古的极端倾向已经显豁到直接写脸上了,支持他的人依然大把大把;甚至狂热支持的铁粉中,还有不少地方官吏、游侠,乃至刘姓宗室——这些人难道不明白,如果王莽的尊孔复古真的付诸实践,那第一个倒血霉的就会是他们? 一群儒家原教旨主义的眼中钉居然还卖命支持一个铁血的极端儒生,这魔幻程度大约等同于白羽鸡支持肯德基疯狂星期四;以至于皇帝读这一段时读得恍兮惚兮,几乎怀疑《汉书》是遗漏了什么关键的付费章节,以至于前后行文出现了致命的疏漏——一群鸡卖力支持疯狂星期四,这河狸吗?这河狸吗?!回答我! 但现在,残酷的现实就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告诉他不要在事实面前谈这些无聊的逻辑。如果一群仰仗商品经济存活的小商贩可以自费传颂儒生废除货币的传单,那百年后的官吏游侠凭什么不可以推崇一个品德高尚的儒教圣人?甚而言之,这些人倒向儒学原教旨主义的理由,恐怕都是如出一辙—— “想必百年后的人也是同样的心情吧。”皇帝冷冷道:“长安的小商贩对劣钱太不满了,所以宁愿支持儒生的狂论,以此发泄愤恨;百年后的人呢?他们对汉室的不满也到达了顶点,当然会倾向于一个冠冕堂皇的道德君子,哪怕……” ——哪怕这个道德君子的政治主张,其实条条都是杀人的快刀。 刘先生有些无言。显然,百年后人们对汉室的不满,百分之八十都源自于“他”闹出来的祸患。官吏、游侠、宗室,各个都是在汉武帝的铁血手腕中领教过惨烈滋味的受害者,以至于创巨痛深、磨牙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