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立下方的儒生们——事已至此,只能看你们自己发挥了;总不能大家兴高采烈,预备吃瓜,最终却吃出一个灭三族的大瓜吧! 面对这样的瞪视,寻常儒生额头已经有冷汗渗出;但董仲舒毕竟是董仲舒,虽然刚刚被一把偷袭,大为惊愕;但这片刻的迟疑之后,神色居然已迅速恢复了平静;他抖一抖衣袖,从容作答: “陛下这样的举止,恐怕已经有了试探天心的意思。用心不诚,何以求道?虽有命,臣不敢与闻矣。” 皇帝皱了皱眉: “足下不是再三宣扬,只要施行善政,就能感动天心么?朕让你做丞相,一心一意的推行你的理念,何谓之不诚?” 网?址?f?a?b?u?Y?e?ⅰ?????w???n????0??????????????? 不让你推行理念你也不愿意,让你推行理念你也不愿意,你几个意思? 董仲舒不慌不忙,拱手折腰而对: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善恶之端,本发乎心。故圣人修身之初,以正心诚意为第一。” 大概是为了防备又被文盲突袭一手,所以董博士抛弃了以往引经据典、含蓄蕴藉的作风,尽量将话说得直白浅显,略无歧义,直白到连方士都能立刻听懂,绝没有余地敷衍打岔的地步;而毫无疑义的听懂之后,穆祺同样神色微变,忍不住看了董仲舒一眼: 这大儒反应可是真快呀! ——怎么样才能躲开一场纯粹客观的、完全没有办法做手脚的测试?答案是往自己的理论中加入大量的主观变量。施行美政会招致祥瑞,施行暴政会招致灾祸,这本来是截然分明,非常好判断真假的理论,但现在董博士紧急在线更新,却给它添上了一个完全不可验证的补丁——“正心”。 想要通过实验来验证天道?只要起了这个念头,那你就已经生出了对天道的试探之心、猜忌之心、不正之心;即使日后再怎么施行善政,那也是“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你发心不正,上天是不会奖赏你的! 天道是不可以检验的,因为只要妄图检验的都是居心不诚,只要居心不诚的都会被天道惩罚,永远无法证明自己想要的理论。如此一来,天道理论就彻底闭环,终于脱离了脚踏实地的低俗境界,左脚踩右脚螺旋升天,升入到凡俗永远无法理解的高度上去——概而言之,懂得都懂,不懂的人永远不懂,关键懂的人都是自己悟的,你也不知道谁是懂的人,也根本没法请教。 神是不可直视的,神是不可理解的,神是不可检验的。虽然身处的环境迥然不同,但大儒们为自己理论辩驳的思路,在本质上却并无差异。只能说还好中原的绩效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蛮夷狂暴轰入葬送九族,否则让大儒们自自在在安安稳稳的发挥个几百年,他们也未必不能搞出大汉特色的一神教义出来——以天道为唯一神,以孔子为大先知,这样的系统,和其余地区又有什么区别? 一旦跳脱逻辑,进入到主观的“正心”领域,那就很难再用实验判断真伪了。如果双方要继续争斗下去,就只有在嘴皮子上纠缠不清,靠口舌与辩论来打动观众。但显而易见,真要比较起这妙语玄音、引经据典的功夫,那恐怕就是十个穆祺并肩一起上,也决计够不上董博士半根手指。 辩论就是要选择自己熟悉的战场,否则和单方面虐菜有什么区别?董博士三言两语,就能将场面整个的掰回来,足可见功力深厚,非同寻常。如果再就“天道”争论下去,恐怕没有穆氏半点的好处。 但穆氏脸上的错愕只滑过了一瞬,他默默少许,忽然道: “听董博士的意思,天道是不可以验证的,是吗?” “天道不可以不正之心而求。”董仲舒纠正他:“必先正心诚意,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都是圣人的功夫。” 天道当然可以验证,否则孔老夫子怎么掌握的天道?但董博士见识敏锐,早早就打好了补丁——天道是可以求的,但必须正心而求;唯圣人方能“正心”,所以也只有圣人才可以求索天道;而寻常居心不正的凡人,则永远不要妄想能窥探天道的奥秘。 至于谁才是圣人么,那个解释权当然全部握在大儒的手里,自然也轮不到旁人妄议了。 严丝合缝,略无瑕疵,恰恰好好已经堵住了一切可以用于质疑的漏洞。别看董博士现在温柔敦厚,讷讷若不能言者;但当年人家求学南北,可也是靠一条舌头横扫千军,所谓辩才无碍的顶尖高手。如今虽时过境迁,但宝刀依旧未老,仅仅稍稍展露一点锋芒,依旧可以窥见当初滴水不漏的略微风采来。 果然,穆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事实上,他不但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还略微睁大,再明显不过的展露了迷惑无措的惊愕。 他喃喃道:“董博士所说,我……我真是想不到。” 这口气软弱而又怯懦,当即让几位旁听的儒生露出了微笑。 “……我真是想不到。”穆祺低低道:“董公,董公居然称许我为圣人!这,这,这可——” 董博士:???!!! 在某种完全没有搞明白的诡异茫然中,目瞪口呆的众人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接下来的半句话 “——这可叫我怎么担当得起呀!” “……你在说什么?” 在死寂的、奇异的、恍惚不知所以的安静之后,在足足沉默了一刻钟之后,皇帝终于开口了;他的语气轻微而朦胧,显然也充塞着某种匪夷所思的惊异——皇帝大概还在隐约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呢! 穆祺折身向天子行礼,从袖中掏出一卷长长的纸张,双手捧上: “这是臣草拟的,五十年内所有日食发生的详细时间。” ——已知董博士方才公开作证,只有圣人才能掌握天道法则;而掌握了日食发生的规律,则等于掌握了天道法则;掌握了天道法则,等于肉身成圣,与孔子肩并肩——换言之,董博士现在亲口发声,已经为穆祺尊封了一个圣人的位份了! 这可真是莫大的荣耀、难以想象的尊贵;所以穆祺双手紧握胸前,两眼闪闪发光地望向董仲舒,脸上已经再明显不过的浮现出了感动的神色——敕封圣人!这多叫人不好意思! 话说这个封圣人的流程应该怎么走呢?他需要感谢什么吗?他需要发表什么感想吗?还是说干脆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大哭“你们这是害苦了我呀”? 这该怎么哭出来呢?该哭多少声呢?他还没事先排练过呀! 可惜,在场没有一个人是懂事的,居然不知道在这关键的时机捧上一脚。实际上,即使过了这么久,众人依旧是鸦雀无声,双目圆睁,用一种……用一种仿佛白日活见鬼了的表情看着穆祺? 穆祺有些不高兴了:“董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