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刘先生意气风发之时,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父子相得,纵享天伦的时光。只不过物是人非事事休,也就只有泪双流了。 刘先生非常清楚,另一个“他”将太子带到阅兵现场,亲自与立下军功的战士见面,那就是有宣示统绪、托付权力,让自己的铁盘“认一认人”,方便继承人确立地位的意思。而作为一个十足十的权力动物,愿意将自己的权力与人分享,那无论从什么角度上讲,都可以算得上是爱了——浓烈的、真诚的、丝毫不掺假的父子之爱。至少此时此刻,皇帝对太子的一片真心,是绝对容不得怀疑的。 可是,时光和权力终究是最为残酷、最能变易心性的东西。当初父子相和的时光其乐融融,也丝毫不妨碍后面的兵戎相见。如今赤诚无二的父子之爱,又能维系到什么时候呢? 刘先生幽幽叹了一口气: “此时的制度,终究还是有其不可规避的瑕疵。” 如果不是制度瑕疵,他们父子怎么会走到那一步呢? “其实。”穆祺忽然道:“汉室的制度也未必有什么问题。历年的皇位继承,也还算平稳。” 西汉两百年光景,除了刘先生和他的亲老子孝景皇帝以外,其余皇帝的太子基本都是平稳继位;如果考虑到孝景皇帝换人确有其不可容忍的缘由(没办法,栗姬直接跳脸骂老狗,还能忍下去真可以当神龟了),那武帝搞出来的大事就格外刺眼了——怎么就你特殊呢? “要是仔细想想,陛下也未必就一定会和卫太子翻脸的。”穆祺若有所思:“毕竟陛下与太子的父子关系,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很正常。而其余汉帝与太子之间,其实也不是没有过龃龉。只不过他们死的时间都比较恰好罢了……如果真要说大汉制度有什么毛病,那大概就是它设计冗余不足,基本只考虑到了皇帝活五六十的情况,没有考虑更多。” 权力交接正常的汉帝各有其特性,但有一点是共通的——他们大都只活了四五十岁,连知天命的门槛都没迈过;他们的太子此时多半也只有二十来岁,虽然已经成年,羽翼却尚未丰满;于是既不存在主少国疑的风险,也不存在掌权日久威胁君父的暧昧冲突;父子之间的感情尚且大于利益,局势当然可以缓和。别的不说,武皇帝五十来岁时,和太子的关系也还相当不错呢。 事实上,如果武帝遵循他先祖的优秀范例,能够在五十余岁时及时的龙驭上宾,那么他这一身的功业,就真是至矣尽矣,再无挑剔;而后世所非议的一切黑点,基本也都消弭无形,简直可以称得上大汉朝的第一圣猪,历史地位无形间还要大大向前迈进一步。 所以,谁叫他大大超出了设计冗余呢? 可惜,这么实在恰当的分析却没有得到一点尊重。刘先生的脸立刻板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穆祺诚恳道:“陛下升天得实在太晚了。” 第138章 刘先生的脸色倏然而变, 刹那间几乎有了降妖除魔的威力,简直要叫稍有常识者看得不寒而栗;但很可惜,人一走, 茶就凉,做了两千年的死鬼后手头空空, 估计现在连卫霍也未必支使得动, 所以穆祺直接无视了他: “忠言逆耳利于行, 我也是为了陛下考虑, 为了大汉考虑, 才认认真真说出这些难听的话。还请陛下不要不识好歹。” 什么叫“不识好歹”?刘先生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了。那一张脸青红皂白的变化数次,他却始终憋不出什么响亮的反击来——没办法,就算在刘先生自己的内心深处, 也非常清楚的晓得,穆祺这句话其实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说难听些, 如果他真能顺天应人, 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升仙,那么江充巫蛊之祸、李广利漠北之败, 后几十年里种种胡搞乱搞的人祸, 立刻就能消弭无形, 再无踪影,仅仅消弭内耗所节省下来的国力, 就不可胜计。要是再考虑到前期父子夫妻的和乐融融, 那搞不好刘据还能在后世混一个强运的名号——母亲由歌姬而至皇后, 亲舅舅和表哥是横绝一世的将星,自己则是稳如泰山一样的太子, 无祸无灾的接手了武帝遗留下的千古基业;如此相较而言,那就是李二千宠万宠的雉奴, 在生平的传奇性上也要低上一头了。 只是可惜,历史总是喜欢在要命的细节上开一点意外而恶毒的玩笑。恐怕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卫太子都梦想不到自己的结局吧? “其实说实话,我觉得陛下还是要早为之所。”穆祺若有所思:“儒家千万个不妥,在维护皇室父子关系上还是不遗余力,颇有建树的;但如今儒家的权威已经有所动摇,如果时日久远,未必不会有其余的变故……陛下又打算如何处置呢?” 儒家千黑万黑,有一条是黑不动的,那就是圣人和儒生们构建出的伦理体系确实是精巧稳固,万世难移;尤其是大汉创立未久,战国余风犹存,儒家伦理尚且没有走到僵化死板的反面。从上到下从内到外,都还发自内心、坚定不移的相信着以孝治天下的法统;而这个传承至今的法统,也确实有力维持了皇室父子关系的稳定。 别的不说,老登在巫蛊之祸前抽象成那个模样了,卫太子咬断牙齿居然都还是一路忍了下来,忍到江充踩到头上才被迫动手;足可见孝道洗脑之深,伦理体系约束之稳固——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我们大唐李家的太子,那皇位上的老货刚刚发一点癫,怕不是东宫的卫队就已经在敲玄武门啦。 千古一帝?亲爹是千古一帝就妨碍儿子动手了吗?不想干嘛!你说是吧承乾? 通常来说,汉唐的功业或有争论之处,但要说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汉帝是可以骄傲昂起头颅,狠狠鄙视老李家一万年的;而这样的稳固基础,大半都是儒家辛苦耕耘的功劳。可是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如今儒家体系遭受冲击,权威搞不好就要动摇,旧有体系动摇,新的思想一时混杂,那么交相冲击之下,过去的约束是否还有那么牢靠呢? 刘先生默然片刻,发现这个逻辑似乎实在很难反驳,于是只有冷笑一声: “你对皇室的事情,倒还真是关怀备至,我是不是该说一声谢谢?” 穆祺语气平静:“没有办法,皇权时代最高权力的更迭实在太过凶险,也太过依赖个人素质,稍一不顺起了波折,搞不好我们竭尽全力布置的所有操作,都会在一次风波中付诸东流,任重道远,岂可不慎乎?” 真诚永远是最大的杀器。话赶话说到这里,刘先生也实在没有再阴阳狡辩的余地。他稍一踌躇,终于道: “关于此事,我和‘他’已经谈过了。” “在下不揣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