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贵公子身后和两侧跟着的二十余人,个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手里持着棍棒,腰间缠着皮鞭,却是穿着缮丝劲装,上绣飞鹰走狗。
在这个高门世家的天下里,一看即知,这些人是某个达官贵人的家丁恶奴,他们一边走,一边高声吆喝着:“天子假节,贵人出行,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第3章 故弄玄虚出雅言
一个扛着锄头,刚刚从一边的田地里走上官道的农人,十六七岁年纪,皮肤黝黑,个子矮小,腿上还沾着黑黄相间的田泥,不情愿地走到了路边,自言自语道:“什么人啊,这么横?”
贵公子耳朵动了动,一摆手,肩舆停下,他轻轻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纱巾,抹了抹鼻子,显得很不经意地说道:“蹂之!”
十几个恶奴顿时冲到了这个农人的面前,为首一人,右脸颊上长了块铜钱大小的黑痣,痣上几根稀疏的黑毛,随着他的怒骂声,一动一动:“瞎了你的狗眼,连新上任的刁刺史家的二公子都不认识了吗?教你们长点记性!”
这几个恶奴边骂边打,三脚两拳,把这个农人打翻在地,然后就是一头劈头盖脸的鞭子抽了上去。
农人本想反抗,但一听“刺史”两个字,一下子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只抱住了脑袋,护着要害之处,在地上滚来滚去,高声讨饶道:“小的有眼无珠,小的有眼无珠。”
引路的那个吏员眉头微微一皱,转头对刁公子行了个礼:“农人无知,还望公子手下留情。”
刁公子的嘴角边勾起一丝残忍的笑意,带着一股浓重的鼻音,说道:“刁毛,纵伊延医!”
那个为首的,名叫刁毛的黑痣恶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在手上掂了掂,里面铜钱碰撞的声音哗啦啦地响。
刁毛随即就把钱袋子扔在了给打得灰头土脸的农人面前,又狠狠地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沫:“记住了,这是刁公子赏你们的。下次眼睛放亮点!”
这个农人浑身上下不是淤青就是紫肿,还有好几处破皮出血,他咬着牙,哆嗦着伸出手,向前要去够那个钱袋子。
刁毛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地走回到刁公子的身边,点头哈腰了一番,一挥手,招呼着同伴们向前大摇大摆的走去。
刁公子笑着对前面引路的那个吏员说道:“刘从事,世人皆云京口民风强悍,宰相亦可轻,但由此观之,不过如此嘛!”
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断喝之声:“京口民风,不是你所能评!”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来人正是刘裕,正把那个地上的农人给扶起,那个农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正要开口道谢,却只见刘裕上前两步,一脚轻踢,那钱袋子就从农人的面前滚了两滚,落到了路旁。
农人的脸上写着惊讶,正要开口,却只见刘裕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他的声音平稳中带着一丝震慑人心的威严:“二熹子你争点气行不,这钱能拿吗?你这个样子只配永远给人欺负!要是谁欺负了你,拿两个钱就能让你这样跪下来捡,那这辈子你都不可能抬起头来。咱们是京口人,头可断,血可流,骨气不能丢!”
这个名叫二熹子的农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却是小说声:“可是,可是他们说是刺史,所以!”
刘裕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没人能在这里欺负我们京口人,别说是刺史,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我现在就去会会他们!”
刘裕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之色,直刺那坐在肩舆之上的刁公子,即使隔了几十步的距离,仍然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连刁公子的那几个舆仆也为之微微色变,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刁公子的眉头一皱,刁毛蹿前几步,鞭子重重地往地面上一抽,扬起一道尘土:“哪来不识抬举的东西,不知道贵人出行,需要避让吗?皮痒了是不是?!”
刘裕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刁毛:“刚才打人的,是你么?”
刁毛刚想要撒泼打人,却是给刘裕的身形块头吓住了,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刁公子厌恶地皱了皱眉头,鼻孔对着刘裕,一副感冒足有三五天的音调,沉声道:“汝聋否?当道作犬吠,讨打乎?”
刁毛一下子又来了胆气,大叫道:“小子,贵人赏你话说,还不快跪下!你乡巴佬听不懂高门雅言,老子教你,就是说你跟个狗一样癞在大道中央,想死是不是?”他说着,捏紧了手中的皮鞭,作势欲扑,而二十多个恶奴也捏紧了棍棒,大呼小叫地从两侧围住了刘裕。
刘裕心下雪亮,这一定又是个从京城过来的世家子弟,这京口乃是京城外百余里的天子脚下,又是通往江北各郡的必经之地,来往的世家显贵与达官贵人极多。
晋国乃是南渡政权,由北方南下的世家掌握权力,上层世家又喜好清谈弄玄,高寒之隔,判若云泥,不仅衣着服饰相差甚大,就是连语言也是格格不入,象这个公子所言,就是洛下音,以区别于普通南方人的吴语方言,跟那些个家丁打手们的话语,也是区别极大。
当然,在这京口多是北方流民,所操的更多是北地方言,这些世家公子哥儿在口音上显不出特别,就往往以书面语的文言在口,而一众仆役们则称之为雅言,一如现在他给抬在肩舆之上或者是骑着马,总之就是一个含意,那就是处处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高人一等。换作后世的通用语,那就是两个字,装逼!
而近年来,这装逼的形式又起了新的变化,当朝宰相(尚书令)谢安掌权已近二十年,他说话的鼻音很重,所以,不少世家公子们又学起谢相公说话的那种调调儿,一个个都捏着鼻子,仿佛感冒一周的病人似的,刘裕只要一听这种鼻音浓重的洛下音,就知道,他一定是从京城来的!
只是,刘裕在后世深受人人平等的现代理念,而转世之后在这京口,也是英雄辈出,遍是上过战场,战过胡虏,浑身上下皆是伤疤的老兵,此地民风强悍,只敬拳力,不畏强权,刘裕本身身为胥吏,也知朝廷法度,这些年顶撞过的世家公子,也不在少数,又怎么会给这排场吓倒?
而且刘裕一看这刁公子并无官服在身,开道之人也只是他的家仆而非正式的衙役,他迅速地作出了判断:此人多半只是个刺史家人而已,特地放出来试探民风而已,而今天,就是要让他见识一下,何为京口铁男!
第4章 假节撞骗行乡间
刘裕的双目如炬,直刺那个刁公子,声音中透出一股凛然之气:“按大晋律,州郡以上官员出行,当鸣锣清道,百姓回避,不知这位公子,是哪位贵人呢?”
刁公子的眉头微皱,刁毛跳着脚大吼道:“你没长眼睛是不是,这可是你们这里新任刺史,刁公讳逵刁使君的亲弟弟,刁公子讳弘!”
刘裕冷笑道:“我道是刁刺史出巡呢,排场这么大,原来只是他的弟弟啊,不知刁公子现在是何官身?”
刁毛一下子愣在了当场,说不出话,胥吏模样的人看了一眼刘裕,走到刁公子跟前,轻轻说了几句话,刁公子眉头微挑,咬了咬牙,沉声道:“我们走!”
他一挥手,掉转肩舆,就要转身,刁毛脸色变得很难看,指着刘裕吼道:“小子,你有种,走着瞧吧!”说着,转身就要跑。
刘裕的声音突然在后面响起:“站住,打了人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当这京口,当真姓刁么?还是说,你就这么想横着走?”
这个叫刁弘的公子脸色一变,一股怒意上脸,转过头,对着刘裕厉声道:“汝名刘裕耶?欲求死?”
刘裕肩头一动,这一大捆两百多斤的柴堆,顿时就落到了身后的地上,腾起一阵烟尘,他的脖子扭了扭,一阵关节响动的声音,而周身的肌肉垒块也是线条浮动,他伸出手指,挖了挖右耳,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刁公子,这里是京口,我们都是乡下人,听不懂你的高门雅言,你还是说人话的好。”
刁弘这一下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吼了起来:“好个刁民,泼悍至此,真当我治你不得?!刁毛,蹂之!”
那个青衣胥吏的眉头一皱,说道:“公子且慢,此人功夫了得,只怕…………”
刁弘自信地一摆手:“吾有壮士!擒之易如反掌耳,刘从事但且视之!”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狠狠地一挥手,“给我上!”
刁毛一下子来了劲,正要上前,却突然看到了刘裕背后的那一大捆柴,他脑子一转,暗道,这大汉如此壮硕,二百多斤背在身上还健步如飞,就连那州中胥吏也说此人功夫了得,看来不是吹牛,平时欺负百姓我当然得第一个上,做给公子看,但要是碰到硬点子,那不是第一个挨打么。
刁毛心念一定,转而对身边的恶奴们吼道:“都聋了吗,上去蹂他!”
十几个恶奴一声暴诺,争先恐后地向上扑,而为首的一个,高高抡起了沙包大的拳头,胳肢窝下那粗黑的毛如猬刺倒立,连同那中人欲呕的狐臭味道,伴随着与拳风声相和的怒吼声“去死吧”,卷起周围一尺之内的尘土,直扑刘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