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的神色平静,转头看向了身后的刘毅:“这位是…………”
谢玄连忙说道:“此人名叫刘毅,京口人氏,现任我军中的参军,这回作为牢之的随从护卫而来的。”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一沉,对刘毅沉声道:“刘参军,请注意场合,相公大人可没有…………”
刘牢之也跟着拱手道:“属下御下无方,请相公大人责罚。”他转头对着刘毅沉声道,“还不速速退下!”
谢安笑着摆了摆手:“好了,幼度,今天既是乌衣之游,那与会之人都有吟诗的权力,这位刘参军,看起来仪表堂堂,文武双全,为何要拂人之兴呢?刘参军,你有什么豪言壮诗,但请一吟。”
刘毅的脸上闪过一丝兴奋的神色,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大声道:“恨不遇刘项,与之争中原!”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全都脸色微变,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小的参军,居然口气如此之大,居然要跟刘邦项羽这样的人杰争天下,在这公开场合如此放言,那不臣之心,更是昭然若揭。
王恭冷冷地说道:“刘参军,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吗?”
刘毅微微一笑:“大丈夫不能澄清宇内,驱逐胡虏,收复中原,还有何面目立于这天地之间?诗以咏志,这正是卑职表明心迹之举!”
刘裕刚才乍听也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这刘毅还真的是有备而来,现在的中原在胡人手中,即使刘毅真的去争夺,也是北伐义士之举,谈不上犯上作乱,反行毕露,反而倒是表现出了他的勇武豪迈之气。
谢安微微一笑:“刘参军的这两句诗,真的是豪气干云,我大晋北府将士,如果个个都有此等豪情,那击败秦虏,甚至恢复中原,又有何难事?”
刘毅面带得色,欠身一行礼:“多谢相公大人的抬爱。”
谢安点了点头:“不过,刚才老夫还是有些疏忽了,凡是这种诗会,都当有一些主题,好让大家发挥,不然的话,你说东,他说西,也难分高下,今天群贤毕至,我谢家子侄也有以诗吟志的传统,那老夫就出一主旨,还请各位子侄们吟上几句,以贻众人。”
所有的谢家子侄全都齐齐作揖行礼:“谨遵大人钧命。”
刘裕这下心中感叹,这谢安实在是太厉害了,刘毅明明是想作惊人之语以出头,又拿了北伐的大义名分让人无话可说,谢安如果接了他的话碴,那今天这事泄露出去,可能会给王忱等人借机发挥,说谢家有不臣之心,但如果不接这碴,又怕是会寒了北伐将士的军心士气,所以借这指定主题让子侄吟诗,就不声不响地把话题转移,那一心想要出头的刘毅,也就这样给晾在了一边,实在是高啊。
想到这里,刘裕看了刘毅一眼,只见他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叹气退下,而刘牢之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吓得刘毅一个机灵,缩到了后面,再不敢说话。
谢安环视四周,最后目光落到了那堆满屋顶和庭院的积雪上,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北风再次呼啸,鹅毛大雪再次被大风席卷,从天而降,谢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指着这满天的霜雪,说道:“各位不妨以这大雪为主题,吟上两句诗。老夫出前句,白雪纷纷何所拟!”
谢安一边说着,一边目光投向了谢玄身边的一个中年文士,此人一身紫袍,神清气朗,一把漂亮的三绺长须,几及胸处,可不正是以文才飞扬著称的谢安长兄谢据的长子,时任东阳太守的谢朗吗?
谢朗微微一笑,负手背后,一边在走廊里缓行,一边看着这漫天的飞雪,就这样走了两个来回之后,驻步捻须,略一沉吟,便开口道:“撒盐空中差可拟。”
在场的宾客们纷纷点头称是,这漫天的霜雪,一片一片,还真象是那能洁净大地的盐巴一样。晋时清谈论道,很多时候要先用盐巴洁净坐具,以示高洁,这谢朗和的诗,志趣高洁,非名士不可为。
谢安的脸上却是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失望,一闪而没,转而点了点头:“阿胡(谢郎小名胡儿)此对,亦是佳句,不错,不错。”
谢朗而带得色,正欲回礼,却听到一个清扬宛转的声音,轻吐玉言:“侄女倒是有一句相和,不知相公大人是否允许。”
谢安一转头,看到正是谢道韫向自己行礼,他点了点头:“道韫亦是我家子侄,当然可以和诗,你说吧。”
谢道韫微微一笑,轻移莲步,走到了庭院之中,漫天的霜雪洒在了她的身上,发出晶莹的光芒,而她轻启朱唇,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未若柳絮因风起。”
第268章 小园踏雪吐心声
刘裕还没有听出什么名堂来,身边的刘穆之却是脸色一变,脱口而出:“好诗,绝句!”
不仅是刘穆之这样,所有在场的宾客们全都是赞叹不已,谢安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点了点头:“果然是好诗,道韫,你没有让老夫失望。”
谢道韫微微一笑:“让相公大人见笑了,不过是侄女一时感悟而已。”
王恭笑着一拱手:“久闻王夫人才情卓绝,今天算是见识了,此佳句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为,一如当年王右军的兰亭集序一样,此句一出,今天这诗会的魁首,也没有任何疑义了。明天,这句佳句一定会跟夫人之名,一起传遍大江南北,流芳百世的。”
在场众人全都连声相和,借这个当口,刘裕轻轻地对刘穆之说道:“这诗确实挺好的,但有这么好吗?”
刘穆之微微一笑:“当然,无论是韵脚还是平仄,都是无可挑剔,更绝的是,这个意境美极了,满天的飞雪,本来是冬天的一片肃杀之气,那谢朗想到的是化雪为盐,洁净大地,算是一种强行的扭转,而这飘飘柳絮,则更是春天的象征,万物生长,一派新兴气象,这冬天的肃杀之气,也给一扫而空了。”
说到这里,刘穆之叹了口气:“刚才那王忱负气而走,形同决裂,谢相公虽然嘴上不说,但这气氛已经不对了,加上北风突然呼啸,本来雪停的天气一下子变得大雪纷飞,这更是让人心中郁闷。王夫人这样一句,直接就是说明一切都会变得更美好,给人信心和力量,还有比这更好的应景佳句吗?”
刘裕这下子才听明白了,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受教了。”
刘穆之看向了面有得色,轻轻点头的谢安,说道:“今天这谢家的乌衣之会,也真是一波三折,但从王夫人和谢东阳的应对来看,谢家二代人物之中,不乏才华横溢之辈,加上玄帅这样可以运筹帷幄的儒帅,谢家还是尽出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大才的。大概这也是他们敢于公然与太原王氏翻脸的原因。”
正说话间,却听到谢安的声音在二人的耳边响起:“小裕,刘参军,不知你们能不能陪老夫,在这内院走走呢?”
刘穆之和刘裕一下子愣住了,一如这满院的宾客,就连谢玄也是脸色一变,谁也没有想到,谢安居然直接指定这两个无名小辈作陪,这是多大的殊荣啊。
刘毅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二人,刘裕先反应了过来,连忙道:“晚辈诚惶诚恐,谨遵大人之命。”
刘穆之也正色作揖回礼道:“敢不从命!”
谢安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身边的一个四十左右的俊朗儒雅的贵公子,正是他的次子谢琰,说道:“瑗度(谢琰的字,在公开场合谢安对子侄也是表字相称),你招呼一下客人。幼度,你和二位小友随老夫一行。”
谢琰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一闪而没,欠身行礼道:“谨遵大人吩咐。”
谢安笑着看了一眼众多宾客,他们的眼中都闪着羡慕与惊讶相交的光芒,与谢安的眼神相对,一个个都纷纷笑脸相揖,却听到谢安淡然道:“各位,老夫暂且失陪,诸位尽兴吧。”
一刻钟之后,北府军帅府,内院。
这本来是谢玄与部曲亲兵们居住的地方,这会儿也如同谢家的后花园一样,几枝腊梅正盛放着红色的花朵,香气溢满整个园子,谢安负手背后,宽袍大袖,信步而行,谢玄跟在他的身侧,时不时地为他撩开前方的树枝,而刘裕和刘穆之二人则跟在他身后三四步的地方,亦步亦趋。
在一处冰封了的小泊边,谢安停了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幼度啊,今天这乌衣之会,可真的跟以往大为不同。”
谢玄正色道:“侄儿思虑不周,让大人费心了。”
谢安微微一笑,转过了身:“该来的躲不了,要走的也去不掉,王家既然跟定了会稽王,那早晚会跟我们起了冲突,老夫已经让了相位,他们仍然不肯罢休,借这机会想要继续打压我谢家,今天你做的很好,无论何时,我们谢家的骄傲和气节也不能丢!”
刘裕脸色一红,拱手道:“都是晚辈惹的事,让大人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