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兰正色道:“我也曾经这样问过我大哥,他却说,自黄巾之乱以来,中原战乱数十年,疫病流行,生产破坏,民众大量死亡,十室九空,生民百余一,白骨露于野,那可是几百年一遇的惨状,只怕比起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还要惨上很多。”
刘裕默然无语,这几年在北方的经历,让他也渐渐地麻木了,尤其是关中战乱,千里无人烟,甚至人相食的惨状,更是让他早不是当年那个热血的毛头小伙子,可是听到汉末三国的那种模样,仍然不免动容,长叹一声,喃喃道:“从前我不相信哪个乱世会真的如此,总以为是那些史官故作惊人之语,以警示君王不可残暴,祸乱天下,不过现在我才发现,这些人间地狱,都是真的。”
慕容兰叹了口气:“桓帝之时,曾经统计过天下人口,当时是有六千万口人,可是到了赤壁之战时,大约只剩下四百多万了,直到三国归晋之前,全国人口也就七八百万。可见战乱的可怕影响,毕竟,这是场持续了近百年的乱世,不是几个月。即使是曹操这样的枭雄,也深感缺少人力的麻烦,所以他把匈奴迁入了中原,不仅是对匈奴,对于河西,陇右,河湟之地的羌人,氐人,也是如此。”
刘裕恍然大悟:“怪不得五胡之乱时,这些异族都是在中原啊,原来还是曹操迁进来的!”
慕容兰点了点头:“是的,草原之上的游牧异族,生产水平低下,连基本的锅碗瓢盆也造不出来,完全要靠跟中原交易来获取,所以中原一乱,这些草原蛮夷也活不下去了,太平年间还可以抢,但战乱了难道还能抢死人不成?过惯了跟汉人贸易的日子,也不可能再回艰苦的漠北草原象祖先一样地生活。”
“所以当曹操放他们入关时,这些匈奴人是欢天喜地,举族入居,十几万户都迁了进来,而刘渊,就是当时的匈奴单于的孙子,冒顿单于的直系子孙。他们入了中原,就跟汉人一样耕作,变成农人,连姓氏也改了,比如挛题氏一族,因为当年与汉朝和亲,娶了汉家公主,所以都改姓为刘,就是后来刘渊起兵造反,建立汉赵帝国的时候,也是以后汉的末代君主刘禅为先帝。”
刘裕叹了口气:“那刘卫辰又是什么人?”
慕容兰笑道:“刘卫辰的那个铁弗部,用汉人的标准,就是匈奴的宗室了,他的祖先刘去卑,乃是匈奴的右贤王,于夫罗单于的次子,匈奴的左右贤王往往就是单于的亲兄弟,出镇东部和西部草原,统领仆从部落,相当于汉人的裂土分疆,而这个刘卫辰,就是刘去卑的五世孙。”
“刘卫辰的祖父刘虎,不愿意在关内被汉人统治,所以带着部众出塞回到了草原上,但因为匈奴内迁之后,草原无主,漠南一带被南下的鲜卑拓跋部,独孤部等占据,所以刘虎只能带着部众一路向西,到了河套朔方之地,在这里建立了铁弗部,一直至今。因为有这层关系,当年刘渊建国时,曾经封刘虎为宗室亲王,在刘渊的帝国灭亡,刘氏直系子孙几乎被杀尽之后,这个刘卫辰一系,反而给看成了是匈奴的嫡系子孙,正宗后代了。”
刘裕笑了起来:“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跟匈奴的老祖宗一样,在中原呆不下去了,最后逃到了草原,甚至不如他们的祖先,连漠南也呆不住,只能到更西边的河套地区了。我可以想象为啥刘卫辰跟刘库仁如此深仇大恨了,多半也是因为争夺漠南故地的原因吧。”
慕容兰点了点头:“是的,说穿了就是如此,河套草原水草也算丰美,但是跟漠南相比还是差了一些,就跟你们汉人,中原就是中原,比荆州,巴蜀这些地方还是要强了许多,更重要的是,阴山,漠南一带是历代匈奴单于的王庭所在,类似你们汉人的洛阳,长安,现在落在别的部落手上,不夺回来,枉为匈奴子孙。”
说到这里,慕容兰笑着对刘裕说道:“就象你,成天嚷嚷着要收复两京,不也是这种想法吗?”
刘裕叹了口气:“恢复河山,还于旧都,不管是对匈奴人还是对汉人,都是一样,匈奴南迁入塞,自失草原,跟我们大晋抛弃中原子民,偏安江南是一样的,到了子孙辈想要回到故居时,发现已经是别人天下了,我突然有点同情起这个刘卫辰啦。毕竟,他是在跟曾经的我做同样的事。”
慕容兰笑道:“这天下的兴衰更替,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城头变化大王旗,草原的霸主也是一波波地换,匈奴衰弱,鲜卑兴起,南匈奴内迁,成就了拓跋氏鲜卑,称雄漠南,而曹操打垮了乌桓,又让我们辽东鲜卑的慕容氏,宇文氏和段氏崛起。可是到了现在,拓跋氏建立的代国又亡于前秦苻坚之手,转眼前苻坚自己的前秦也灭亡了。只是这些想要一统天下,建功立业的君王们的野心,苦了天下无数的百姓,无论是汉人胡人,都是如此。”
第1040章 和亲旧事公主云
刘裕半晌无语,久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爱亲,你是在劝我以后不要为了收复河山,重入战场,挑起这些战争吗?”
慕容兰的秀眉微挑:“我不会劝你这些,只是把历代的兴亡告诉你,你自己来判断。也许在你看来,收复汉人的江山大过天,比什么都重要,但是在我看来,世上没有不灭之王朝,即使你收复了江山,以后也会有分裂,失去,而在这个过程之中,子民,百姓会受战乱的痛苦,战火一开,不是发动的人想结束就能结束的,狼哥哥,我知道你虽然嘴上不说这些,但心里还是想,所以,我也要把我心里想的,我所知道的告诉你,作为妻子,这是必须的。”
刘裕轻轻地拥了慕容兰入怀,大手抚着她那丝滑的秀发,柔声道:“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我说过,做完这次的事,我们就归隐,让那些想争的人去争吧,打打杀杀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战乱,背叛,我的功名之心也早就淡了。”
慕容兰的脸上闪过一抹喜色,抬起头,看着刘裕:“我知道你言出如山,必不欺我。以后我会跟你回东晋,再不问世事。不过这次的事还是要好好做完,就当是我对大哥的最后回报吧,他放过了你的命,我必须要为他做完这件事,这样以后不欠他的,可以心安理得地跟你在一起。”
刘裕点了点头:“现在草原上除了刘显的独孤部,就只有刘卫辰的铁弗部了吧,这么说来,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助拓跋珪借刘卫辰的力量,来夺取漠南?”
慕容兰神色凝重,从刘裕的怀中起身,拂了拂秀发,正色道:“不可如此,刘卫辰为人残忍好杀,叛服无常,光是在前秦就反叛过三次以上,而且其手段残忍,所过之处一般是整部落地屠灭,高过大车的男丁全部杀光,在草原上也是让人闻风丧胆。若是让此人得势,只怕会给全天下带来可怕的灾难。”
刘裕的眉头一皱:“不是说南匈奴跟汉朝和亲,后来又入了中原吗?怎么忠孝仁义这些一点没学到?我看那独孤部的刘库仁不就做的挺好吗?”
慕容兰叹了口气:“当年刘虎出塞,就是因为不想遵守这套忠孝仁义,觉得束缚了他们作为天之骄子的自由,不能想杀谁就杀谁,想灭哪部就灭哪部,连当时的单于都制止不住,铁弗部在草原上一向以野蛮凶残而闻名,只占了朔方之地,都是连年侵略不断,若是让他们据有漠南的万里肥美草原,实力会膨胀数倍,到时候生出野心进犯中原,可就是全天下的灾难了。”
刘裕笑道:“既然如此,你大哥为何还会想着送你去跟刘卫辰和亲?这不是把鲜花送入恶虎之口吗?”
慕容兰没好气地说道:“不就是希望刘卫辰出兵攻打刘库仁,以牵制独孤部南下吗?大哥不傻,不会真的让刘卫辰占了漠南的,比起刘库仁,他更凶残,更好战,真要一统草原,绝不会因为我的关系就放弃攻打大燕,所以,大哥当年曾经跟我说,要我去了铁弗部后注意暗中联系,结交那些仆从部落,一旦铁弗部坐大,就想办法让各部仆从,如铁勒,高车,柔然,乙弗等部落叛乱。刘卫辰的统治主要是靠恐怖和暴力,不能服众,一旦众叛亲离,必然忙于平叛,也就无暇东顾或者是南下了。”
刘裕冷笑道:“你这个大哥从头到尾就是把你当成一样商品了,就这还说兄妹之情?”
慕容兰叹了口气:“毕竟他对我有养育之恩,我的年纪当他女儿都嫌大,是他把我一手培养,而且,不管怎么说,这回他放了你,也成全了你我,只冲这个,我就得帮他做最后一件事。”
说到这里,她的粉脸微红,声音也低了下去:“其实,其实他上次让我远嫁和亲,我是不愿意的,所以,所以才跑去找你,虽然,虽然我说要跟你去长安,但其实我心里,心里想的就是你能带我永远地找个地方隐居,再也不问世事了。”
刘裕哈哈一笑:“只可惜我这个满脑子就想着北伐的木头,蠢牛,根本不解风情,对不对?”
慕容兰轻轻地捶了刘裕的右胸口一下:“你若是真的那时候就走,我反而不喜欢你了,生为男儿没有大志,身为未婚夫却是要抛弃爱人,这样的男人,我可不想要,也不敢要。若不是经历了这些事情,尤其是,尤其是她对你的背叛,我是根本不敢想象我们会有今天的。”
刘裕的心中一暖,沉声道:“这是上天给我们的缘份,不是任何人能阻止的,你刚才说了铁弗部手下还有什么仆从部落,大吗?厉害吗?那些个什么铁勒人,不就是翟氏丁零吗?他们怎么跑到草原了?”
慕容兰笑道:“铁勒,高车,丁零,都是一种人,是那些在草原上游牧,却又野蛮落后的民族,早早地被匈奴征服,作为仆从了,你看到翟氏丁零,只不过是当年因为晋末大乱而趁机入塞的一个丁零部落而已,还有几百个,上千个这样的小部落留在了草原上,他们逐水草而居,也没什么追求,遇强则降,遇弱则欺,是那种标准的强盗,马贼,刘卫辰控制了河套一带的这些铁勒部落,而在漠南和漠北的丁零部落则多数归顺了刘显的独孤部,两边的仆从部落间的冲突一直没断过,以后如果要大战,必然也会地以这些部落为前驱,反正死了也不心疼。”
刘裕笑了起来:“我不相信这些丁零,铁勒仆从有什么忠诚可言,看看翟氏就知道了,强则依附,一旦你弱小,他是第一个上来反咬旧主的,草原上的丁零人应该也是一样,作为刘卫辰和刘显,是绝对不敢轻易地损失自己的本部主力,一旦失去了弹压这些仆从部落的能力,那第一个来反打自己的,就是这些昔日的部下了。大概这才是铁弗和独孤部世为仇敌,却一直没有大打的原因吧。”
第1041章 去国万里各西东
刘裕叹了口气:“这么说来,刘卫辰如果跟独孤部的刘显作战,一定是用这些仆从部落为先驱,自己的主力在后面监视了?可是在兵法上,这会造成前军战力低下,战意不足,一旦碰到的是强敌,那就会作鸟兽散,反而会冲乱自己的后军主力,我们淝水时大破秦军,就是这样的打法。”
慕容兰笑道:“又让你说对了,这就是铁弗匈奴总是打不过拓跋氏,还有独孤部的原因。就在于拓跋代国也好,独孤鲜卑也罢,比起匈奴人,多了一个秘密武器,就是近亲部落。”
刘裕讶道:“近亲部落?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草原之上,素无恩义,只有本部和仆从部落之分吗?”
慕容兰摆了摆手:“那是匈奴人,他们只有本部,但是我们鲜卑人,除了本部之外,还有近亲部落,就是说分家出去,三代以内的直系兄弟,血亲。”
刘裕的心中一动:“就是说你们的兄弟不是在一起居住,而是成年后就分家?”
慕容兰正色道:“是的,这就是我们草原的生存法则,虽然我没在草原出生,但是我们慕容氏在辽东多年,一直遵循这样的传统,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我们慕容氏的六世祖,五世祖,连着两代人都是因为在分家的时候闹得骨肉分离,不是自相残杀就是去国万里,外人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我们自己知道,这是无奈的选择。”
刘裕笑道:“自相残杀可以想到,中原也有这种手足之争,比如八王之乱,可是去国万里又是怎么回事?”
慕容兰勾了勾嘴角,说道:“当年我们慕容氏的祖先,先公慕容讳廆,我就叫他五世祖大人吧,他有个庶子大哥慕容吐谷浑,两兄弟感情很好。后来部落归了五世祖大人,按规矩,吐谷浑大人要分出一部分的帐落,出去单独建立自己的部落,那时候我们燕国还没建国,势力远不如辽东的宇文氏,地盘很小,帐落也不多,五世祖大人留了三千多户的本部,而吐谷浑大人领了千余落出去分家,两兄弟的游牧草场相隔很近,一开始是联手对敌,共渡时艰,打退了周围的恶邻,算得了一片安宁,可接下来,矛盾就来了。”
刘裕笑道:“是不是那个庶长子大哥,吐谷浑大人贪图起本部,想要夺取了?这点很正常,人总是有贪心的,明明是大哥,却比弟弟分到的手,换了谁也不甘心哪,再说,你们草原上也不怎么讲这种嫡子庶子之分吧。就是冒顿,也不是嫡子吧。”
慕容兰摇了摇头:“这回你猜错了,狼哥哥,吐谷浑大人没有任何夺弟弟基业之心,但是这不代表他手下的人没这想法,两家的草场隔得太近,马儿和牛羊总是有到隔壁的草场之上吃食的现象,时间久了,就会生出些矛盾,就象你们汉人种地,为了抢水浇肥,不也总是会有些乡人械斗么。”
刘裕哈哈一笑:“还真是,以前我在京口种地的时候,也没少为了这事跟别人打过架,就是因为有理没理,最后都是我得了好处,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靠着拳脚欺负邻居,不是好汉,于是我就去山里打猎打柴,下河下江捉鱼摸虾,那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反倒是荒了,也不知道二弟三弟这些年在家务农,过得怎么样。”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变得黯然,眼圈也有些发红了。
慕容兰轻轻地握住了刘裕的手,柔声道:“吉人自有天相,我知道伯母和两个小叔子,并没有在谢家长住,早几年前就回了京口老家自食其力了,过得还算不错,你在军中威名赫赫,京口的乡亲们对你也是佩服得很,没人会找你家麻烦。不过,以后刁逵要是想惹事,那就说不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