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玄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尽管他知道,这个时候提什么蜜汁熊掌是天方夜谭的事,但是已经过了多年养尊处优生活的他,已经不可能再象三十年前,到军营之中跟最底层的士兵一个锅里吃饭了。而看到这样的饭食,他不仅毫无食欲,连想吐的感觉都有了。
可是桓玄刚想说点什么,就一抬头撞上了卞范之那冷厉的目光,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只听到卞范之的声音在他耳边冷冷地响起:“陛下,将士们自己都没有吃饭,却是先给您奉上了他们能拿出的最好的饭食,请您不要辜负这些对您忠心耿耿的将士们的心哪。”
桓玄咬了咬牙,一把端起了这个碗,连筷子也不拿,闭上眼睛,就往嘴里灌,只是这米汤又咸又涩,甚至没什么盐,除了苦味,啥也吃不出来,桓玄只灌了两口米汤,就再也无法下咽了,从嘴到喉咙都塞满了这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就象逼着猪去吃糠皮一样,脸色通红,连气都快透不过来了。
一只小手,抚上了桓玄的胸口,却是那桓玄的幼子桓升,这小子昨天在睡眠的时候被陶渊明从其母亲刘婷云身边接走,交给卞范之,一路带到船上,桓玄连那些书画也顾不上,就是把这个独子一直带在身边,在这个至暗时刻,这个小子的纯真与可爱,大概是对这个落难天子唯一的安慰了。
而现在的桓升,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尽管这个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父亲的那个表情,知道他现在很难受,他以为跟自己吃饭给噎着的时候一样,也就象平时里大人教他的那样,上前去为自己的父亲抚胸理气,想让自己的父亲能好过一些呢。
桓玄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悲愤与痛苦,一把把桓升抱进了怀里,放声大哭,所有的帝王风仪,都顾不上了,而那大业倾覆,功败垂成的遗憾,悔恨,尽数随着他的泪水,在这船舱之中流淌,大楚的霸业,一如这滚滚的江水,一去不复返,天下的人望,就跟这江水一样,尽向东去,投向那个新崛起的男人。同一时间,两个地方,旧帝新君,不约而同地抱着一个孩子在放声大哭,难道,这就是冥冥的命运之手,给这充满了纷乱的人间,一个新的暗示吗?
半天之后,建康,宫城。
刘毅和何无忌一身将袍大铠,在他们的身后,站着三千盔明甲亮,军容严整的甲士,昨天还只是带着小规模的两百多人入城的这两位巨头,今天就已经用着城中武库里的军械,把自己在城中的手下,新投向京八党的城中世家们的家丁部曲们,全都武装了起来,会合着早晨入城的先头部队的一千步骑,在这宫城,也是朝堂之前列队,所有人都神彩奕奕,两眼发亮,看向了那大道,今天,是入城式的开始,按计划,这次建义的首领,京八党真正的带头大哥,刘裕,这个已经名动天下的男人,将带着他那战无不胜的虎狼之师,在淝水之战的献俘礼二十年后,再次昂首挺胸地进入这座都城。
何无忌喃喃地说道:“希乐,还记得当年吗,淝水之战后,我们也是这样,领着兵,骑着马,走在方阵的前面,接受这个城市所有民众的欢呼。”
刘毅冷冷地说道:“这次可不一样,我们这回来,是为了让他们知道,变天了,现在是我们,而不是以前的世家高门,在主宰他们的命运!”
孟昶的眉头微微一皱,看着身后二十步外,那些穿着朝服官袍,手持笏板的世家子弟们,自王谧以下,郗僧施,谢混等人都来了,甚至连王国宝的哥哥王愉,也带着儿子王绥等王氏一族,都站在人群之中,孟昶低声道:“希乐,这话心里可以想,嘴上可不能说啊,至少,现在不能说。”
刘毅不屑地勾了勾嘴角:“以后我心里想什么,嘴上就会说什么,不仅是对这些世家子弟,就是对寄奴,也是一样。听说,庾悦昨天又带着仲德和小方回去找寄奴了,哼,想要两边下注,离间我和寄奴的关系,这些家伙,个个不安好心!”
何无忌叹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欢呼之声,一阵尘土飞扬,至少是百余骑,在这朱雀大道上奔驰,引来城中百姓的阵阵欢呼,而那重甲步兵们踏着标准的军步,踩着鼓点前行的声音,整齐划一,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抖,孟昶喃喃道:“来了,他来了,大军来了!”
刘毅勾了勾嘴角,正了正自己的衣甲,一阵烟尘冲到了他们的面前,何无忌哈哈一笑:“寄奴,你怎么这么急,先带骑兵进来了啊,应该象上次那样,慢慢列队进城,好让所有建康百姓,好好看到你的…………”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脸色一变,因为,他看到,骑在前面的战马之上,为首之人,却是撑着两片厚如香肠的嘴唇,咧嘴一笑的魏咏之,只听到他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希乐,无忌,彦达,请转告各位世家子弟,列位将士,今天的入城式,取消了,寄奴另有要事,明天,会跟各位在两仪殿,商量接下来的大事。”
何无忌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什么事这么重要,要他亲自去处理?”
魏咏之叹了口气:“况之出事了,胖子说城中可能有很厉害的阴谋家,寄奴和他现在去查探了。我们先商量一下,接下来如何追击桓玄吧,寄奴说,要麻烦我们三人负责指挥了。”
刘毅冷冷地说道:“很好,那现在我们就去商量一下,怎么帮他早点把老情人给抢回来吧。谢家这次这么帮我们,也得有个交代吧。”
第2219章 战神降临酒馆惊
碑亭巷,方林酒馆。
林铁嘴在台上,今天他换了一身绛色的衣服,一如满城的北府军将士们那臂上缠着的布条颜色,而有心人更会发现,连这方林酒馆外面飘扬着的酒旗,也换成绛色底料了,酒馆之中,仍然是人头攒动,无数的市井百姓,都一脸兴奋地聚集在这里,听着那林铁嘴口沫横飞地说书。
“上回说道,刘裕将军占领了覆舟山,即将与那楚军决战,而今天我要说的评书内容,想必各位看官已经了然于胸了,我们现在能坐在这里,完全是靠了伟大的,光荣的,战无不胜的战神刘裕,带着他那所向无敌的北府军,京八同志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那个卑鄙怯懦,阴险歹毒的死胖子桓玄,扔下了那些在前线为他卖命的爪牙,扔下了他那太庙中的祖宗牌位,象一个标准的懦夫一样,落荒而逃。可是,这回他打错了算盘,无论他逃向何处,都会被我们无情的京八铁拳击中,打倒,再踩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在他可耻地死亡之前,还要让他把吃我们的血汗膏腴,全给一点不少地吐出来!”
人群中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林铁嘴,你做人怎么可以如此无耻!且不说刘裕和桓玄的胜负如何,就你这几天的表现,把刘裕从京口怪物说成什么天下无敌的战神,你的脸红吗?良心痛吗?!”
人群之中响起了一阵哄笑声,林铁嘴却是面不改色,淡然道:“之前我那样说,是因为桓玄控制着京城,他的爪牙就混在所有的看客之中,只要不按他编的那些段子行事,可能我就不会活着出这个酒馆的大门,我敬佩王元德,辛扈兴,童厚之这样的义士,但我家上有老下有小,我死则死矣,我全家上下十几口人你来养吗?”
发声的人无话可说,酒馆内陷入了一片寂静,只听林铁嘴慷慨激昂地说道:“咱们建康是大晋的京城,这些年来,兵荒马乱,京口被各路军队攻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哪次不是那些与强盗无异的军队趁机入城掳掠,我们这些建康百姓遭遇了多少次的劫难?大家都心知肚明吧。只有这次,刘裕不仅能在战场上打败桓玄,更能约束那些虎狼部下,没有趁胜入城,这一夜下来,我们这些人都能家宅平安,别的不说,只冲这一点,战神二字,就配得上刘裕,因为,仁者方能无敌!”
人群中暴发出了一阵喝彩之声,喝彩声渐渐地平息之后,却是有一阵持续的掌声,在这酒馆的一角,不断地响起,众人的目光看向了这个角落,只见有三个人,坐在角落处的一张小榻之上,一个家伙身形臃肿,象个巨大的肉球,另一个家伙劲装斗笠,手边放着一样长柄兵器,被黑布裹着,看不清形状,可是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却是在周身流转,而拍手的第三人,则是一个白面长须的文士,一身华丽的紫色绸缎衣服,一看就是贵人。
有人开始惊呼道:“是庾公子,是庾长史!”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不小的骚动,身为顶级世家的庾悦,居然会在这个平民和普通士人为主的酒馆中出现,要换了平时,是根本不可想象的事。几乎一大半的酒客,都开始掉过头,对着庾悦恭声行礼:“见过庾长史。”
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匆匆而来,跑到台上,跟林铁嘴跪在了一起:“庾长史,大驾光临,小店蓬壁生辉,不知可否…………”
庾悦摆了摆手,站起身,一指身边坐着的那个斗笠大汉:“你这个地方,我是没有什么兴趣来的,只是这位贵人,坚持要来,说不得,我只好在前面带路了。林铁嘴,你说书很有名,就连我和这位贵人,也有所耳闻,他很有兴趣,来听听你说说前夜里的事。”
林铁嘴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不复平时的那份嬉笑怒骂的从容:“庾,庾长史,小的,小的只是个说书人,编些段,段子,博各位看官一,一笑罢了,都是,都是些三教九流,贩,贩夫走卒喜欢听的,真,真真假假,作,作不得数。如果,如果冒犯了你,我,我从此封口,再不,再不说书。”
庾悦微微一笑:“你又没怎么说过我,不过,你嘴里的京口怪物,邪恶魔鬼,刘裕将军,伟大战神,倒是有兴趣问你几个问题!”
这话一出,酒馆里如同火山爆发一样,没有人注意到林铁嘴几乎直接是口吐白沫,晕了过去,而更多的人则是惊疑不定地说道:“刘裕亲临这里?他是刘裕?不可能,这不可能!”
一个角落里的声音大声吼道:“不,他不可能是刘裕,刘裕足有一丈三尺高!林铁嘴说的,他也就八尺多!”
刘裕缓缓地站起身,摘下了斗笠,那张英武坚毅,棱角分明的脸,展现在了众人的面前,冷电般的双眼,扫过一张张的脸,仿佛有什么魔法,让刚才还人声鼎沸的酒馆,顿时平静了下来,只听他淡然道:“是啊,我还听说过,刘裕可以吃铁,嚼铜,每天生吃三颗人心,他的手可以一下打倒朱雀城门,还可以从屁眼里放闪电,把所有说他坏话的人给电死!”
酒馆里暴发出一阵哄笑之声,这些都是林铁嘴之前的那些什么京口怪物,地狱魔王之类的段子里的描述,除了最后一句放闪电的话外,几乎都无一字之差,原来有些紧张的气氛,顿时就变得轻松活泼了很多,林铁嘴面如死灰,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不停往自己脸上打耳光:“小的该死,这张臭嘴,该死!”
刘裕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平静下来,他抱着拳,对全馆的看客们说道:“各位建康城的父老,在下刘裕,可能不少在座的也认识我,我起兵反桓,非为荣华富贵,只为天下太平。”
第2220章 天子脚下法外地
刘裕的眼中闪闪发光,声音也是抑扬顿挫,慷慨激昂:“桓玄累世受大晋天高地厚之恩,不思报国,反而篡位自立,残害忠良,他掌天下之权,却不顾万民死活,建康的水灾,家家受难,他却不去救济!国家饱经战乱,他不休养生息,却是征役无度,巧取豪夺。”
“我建康身为帝都,天子脚下,却是冻饿尸骨遍布街巷,乞丐流民布满城郊,京城尚如此,天下又是怎样的惨状!三吴之地,易子而食,荆州雍州,千里赤地,所有这些,皆桓玄这个大恶贼之罪也,只为了他一个人当皇帝的野心,就让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家破人亡!”
“我刘裕世受国恩,当然不能任由他残害天下苍生,所以起兵除暴,接下来,我要继续追击桓玄,解救先帝,还我大晋天下一个太平。这个天下,是我们共同的天下,需要所有人的齐心协力,我刘裕在此承诺,绝不会象桓玄一样祸国殃民,绝不会象他一样为了一已之欲,让天下百姓受苦!如有违背,请各位百姓共击我,就象赶走桓玄一样,把我消灭!”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和掌声,这一次,完全是出于内心,没有半点虚伪与做作,刘裕虎目之中精光闪闪,抱着拳,向着整个酒馆内的食客们团团作礼,以为回应,这掌声经久不息,甚至惹得门外的路人们也都纷纷驻足,得知是刘裕在这里后,也加入了进来,很快,这个不算小的酒馆,就给围得水泄不通了。
刘裕的身边,那个肉山一样的大胖子也站了起来,刘穆之圆圆的脸展现在了众人的面前,他也跟着行礼,沉声道:“各位建康的父老,刘将军刚才句句发自肺腑,绝无虚言。在下乃是义师的主薄刘穆之,在这里一并谢过各位。今天我随刘将军前来,是为了调查此处的一桩命案,涉及某些阴谋组织,还请各位父老暂时回避,处理完此事之后,我们会正式出榜安民,公告天下的。”
人群中有人高声道:“既然刘主薄这样说,那咱们别给他们添乱了,这就散了吧。”
不少人纷纷应合,人流开始向外走去,很快,这方林酒馆内,就人去楼空,只剩下了满堂空空的坐榻,摊放满榻的酒具与碗筷,以及那一脸苦相,嘴里不停地叫嚷着:“哎呀,不要走啊,酒钱,酒钱还没付哪!”的掌柜。当然,还有那林铁嘴,也仍然跪在台上,伏地不敢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