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妙音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听你这么一分析,好像还真是这样,说来也怪,庾悦此人,一向在世家子弟中以大嘴巴,好搬弄是非而著称,怎么这回从出征以来,倒是象转了性呢。”
刘裕微微一笑:“我说过,庾悦不傻,他是个标准的世家子弟出身,但现在庾家败落,庾楷死后,他就成了庾家的当主,也不想家族就此没落,所以想要借着新兴的京八兄弟们的势,东山再起,以前他是跟着更亲近世家子弟的刘希乐,但是当年的烧鹅之仇,让希乐还是对他不待见,更想提拔谢混和郗僧施,估计庾悦也是跟他翻了脸,才跑到我这里来从军北伐,可以说,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我若是不护着他,以希乐的个性,恐怕就会象我对王愉一样,把他往死里整啦。”
刘穆之笑道:“寄奴看得很准啊,想不到你现在对于这些世家之间的关系的了解,就跟你对打仗的理解一样深刻。”
刘裕叹了口气:“这还不是要多亏了你和妙音的各种情报吗。我现在到了这个位置,要处理的就不止是军事了,跟世家间的相处,世家之间的关系,都是我必须要顾虑到的事,是人都会有错综复杂的关系,尤其是掌握权势富贵的人,一个不小心,也许就会祸及天下,我不能不谨慎。”
“杀了王愉之后,大世家普遍对我畏惧,就连谢家,也随着谢混渐渐地掌权上位,而跟我渐行渐远,我也需要庾家这样的高门家族的支持,妙音,对不起,我必须要这样做。”
王妙音淡然道:“这是你早晚要做的事,我娘的年纪越来越大,我又是久在深宫,谢家不可能永远只靠女人来坐这世家首领之位,只是我想提醒你一句,谢家不止谢混这一支,其他的象谢晦,谢灵运都算是年轻一辈中的可造之才,也愿意为你效力,这仗打完后,对于战后的处置,包括对于齐鲁之地的安排,你都可以用上他们。至于庾悦,如果他真有意一心为你效力,那自然不会把刚才的事说出去,但是,我觉得你还是要有制衡他的手段,不能象对穆之,羡之这样完全信任。”
刘裕点了点头:“这点我会注意的。不过,妙音,胖子,我想提醒你们一句,我想要的天下,是堂堂正正,以大道治国,而不是为了满足我的一已私欲,玩弄权术,操纵别人的生死。如果因为别人还没有做的事,只是出于自己的猜忌,就编造罪名,痛下杀手,那我早晚也会变成郗超,黑袍这样的人,变成我最讨厌的人,所以,这样的事,我希望以后你们想也不要想,如果真要对谁对手,那得是罪行确切,以国法杀之才行。”
刘穆之挤出了一丝笑容:“寄奴,妙音她不是这个意思,刚才她也说了,那不过是庾悦真的乱说话后,最后的补救之法,也就是你说的那种罪行确…………”
刘裕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你们处理事情的这种方式,不管是不是最后的办法,但是只因为别人产生了威胁,可能做一些事情,就要去提前准备消灭,这种感觉真的让我不太舒服,我毕生想要建立的,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天下,人人可以心怀坦荡,而不是各怀心思,互相防备,随时要对人下杀手。”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了那明月的尸体:“就象这个叫明月的女杀手,虽然不知道最后她跟谁勾结,但几乎可以肯定,她背叛了黑袍,而在背叛之前,她就给黑袍出卖了,如果上下之间,主臣之间,都是这样互相防备和算计,又怎么可能会有真情?大晋这么多年来,一次次地错失北伐良机,弄成现在这样,还不就是因为这种掌权掌军者互相猜忌,内耗不断,以至于痛失好局吗?现在我们掌了大权,以后可能会权力越来越大,我不希望我们也变成他们这样,最后防来防去,反目成仇!”
王妙音轻轻地叹了口气:“寄奴,你总是把人想得太美好,但实际上,人的本性都有自私的一面,不是我们这种早就交心的关系,那多半只是因为利益而来往,就象庾悦,他永远也不可能象你刚才那样不顾命地来救我,你冲到我面前都不出一声,只为了能快那一步,而他离我百步之外就嚷得方圆几里内都听得到,他不过是想让别人知道来救我,来证明他的忠诚而已。”
“这样的人,你不得不防,因为只要有人能给出更高的利益,他就会背叛你,本质上,你我都不过是他借着势,向上爬的梯子而已。我刚才没想着要杀他,而是想着靠别的让他畏惧的办法,永远地守口如瓶,而这些,我觉得是你现在尤其需要掌握的。寄奴,不是所有人都会怀你的德,你更需要立自己的威!”
第2833章 落旗布阵待黑袍
刘裕一动不动地看着王妙音,久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觉得我灭了王愉满门,这样的行动还不够立威吗?”
王妙音沉声道:“在世家看来,这只不过是你公报私仇,向着当年害过你的太原王氏复仇之举而已,向着那些不一开始就站在京口兄弟一边的高门世家给个警告而已,算不上是立威。反倒是刘毅,为什么这么多世家高门都站在他的这一边?那是因为他控制了这些世家高门在京中,在吴地的产业和庄园地契,跟他合作的他能让其有荣华富贵,与之为敌的就让他一钱不名,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世间攘攘,皆为利往,你要能把你手中的权力,给人好处,也可以随时剥夺这些好处,如此,才能让人为你效力,不敢背叛!”
刘裕点了点头:“所以,你刚才是要我有制约庾悦,控制他庾家兴亡的手段,而不是让我杀了他?”
王妙音轻轻地叹了口气:“肉体上的消灭,是最愚蠢的手段,一旦这样做了,后患无穷,今天你可以这样消灭别人,他日你力量弱小,也会这样给别人消灭,所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总比做事做绝要好,寄奴,我希望这个道理你能明白,不止是对庾悦,也是对这次的战后处置。”
刘裕微微一笑:“是我误会妙音了,向你郑重道歉,也许,是因为这几年经历了太多的勾心斗角和背叛,让我有些混乱了。我的死敌,只有黑袍,就算是慕容超,如果他肯投降,我也是可以给他们一条生路的,至于这南燕之地的胡人,只要肯做大晋子民,我也不会对他们加以凌虐,而是会跟汉人百姓一样,分给他们田地,让他们自食其力,保护其生命和财产安全,如此,方能消融这几百年来的胡汉矛盾,最终结束这个乱世。”
刘穆之满意地点头道:“寄奴,你能这样想,真的是太好了,会打天下,还要会治天下,如此才能开启一段新的时代。不过,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这战能生擒黑袍,他有一个可怕而庞大的组织,这个明月显然不是他唯一的手下,只有把这个组织给彻底摧毁,连根拔起,才能开万世太平,不然的话,天下无穷无尽的战乱,是不会休止的。今天他可以操纵燕国与你为敌,明天可能会扶持别的国家和势力,永无宁日。”
刘裕点了点头:“我在这里布下埋伏,作出一副他的空袭和刺杀已经得手,我军陷入混乱的样子,就是为了诱这老贼亲自来袭的,这一战,我真正要灭的,不是这二十万燕军步骑,而是黑袍本人,现在,他所有的套路都已经用出来,是时候让他亲自出马了!”
说到这里,刘裕高高地举起了手,握紧了拳头,而在台下,早已经严阵以待的胡藩,则弯弓搭箭,瞄准了这帅台之上,那高高飘扬的刘字大帅旗。
刘裕的手猛地一松,这一箭离弦而出,不偏不倚,正好射断了旗下系着的绳索,而这面大旗,也瞬间跌落,整个帅台的上方,空空如也!
刘裕沉稳地走到了原来的胡床之上,坐定下来,平静地说道:“现在,我就在这里坐等这天杀的老贼过来。”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了刘穆之,微微一笑:“让铁牛他们做好准备,等我号令,准备出击!”
刘穆之的脸上肥肉也微微地跳了跳:“我想,他们已经迫不及待了吧!”
晋军,后军,巷道处。
慕容兴宗的脸上带着笑意,一边的哈尔赤兴奋地说道:“看,将军,帅旗,刘裕的帅旗倒了!”
慕容兴宗哈哈一笑,在他们这个位置,只能看到那围着帷幕的帅台之上,那高高飘扬的大旗,却是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不过他满意地点着头:“很好,看来刚才的那一波神兵天降,成功啦。我就知道,国师用兵,鬼神难测,我们的攻击,把刘裕的中军卫队给调了过来,你看,那些跟我们战了半个时辰的,可是与北府军装备不同,应该是宿卫兵马,嘿嘿,听说这回连那晋国皇后也随军出征,这些兵马是保护她的卫队,连这些人也派上了,可见刘裕手上没兵啦,现在,他的大旗倒了,不论他是死是活,晋军中央的指挥,已经完蛋啦,勇士们,再加一把劲,冲进去,灭了他们!”
随着慕容兴宗的狂笑声,燕军甲骑阵中,一片狂野的鼓角声响起,慕容兴宗身边的两千多铁骑,齐齐地吹响了号角,前方在与晋军缠斗的数千名甲骑,也顿时来了劲,一边高呼着杀戮的口号,一边使劲地抡着手中的狼牙棒,铁骨朵,虎虎生风,这突然而来加强的攻击气势,打得一直在相持中的宿卫军们连连后退,尽管司马国璠亲自拿着一把长槊顶在前面,咬牙咆哮,指挥着身边的诸军们随他一起加力反击,但他们的力量,人数,终究不敌这些力大无穷的俱装甲骑,离了原来的那些刀盾大车,去顶这些骑在马上的铁骑,更是毫无优势,只几个照面,司马国璠的身边就有几十人被打倒,剩下的人,也开始不住地后退。
“彭”地一声,对面的一个甲骑,对着司马国璠扔出了一把手戟,隔着十多步的距离,这一下势大力沉,司马国璠脸色一变,猛地一低头,这奔向他脑袋的一戟,堪堪从他的头上飞过,把他的头盔,砸得直飞出去,而他的头发,也一下子披散了下来。
司马国璠肝胆俱裂,他只觉得头皮火辣辣地疼,而眼前的视线,也给红红的液体模糊了,变得一片血色,看不清楚,这下,他离死亡是如此地接近,他终于转过了身,向后狂奔,大呼道:“撤,快撤啊!”
慕容兴宗哈哈大笑起来:“看哪,晋国的宿卫军,夹着尾巴逃啦,勇士们,你们还在等什么,给我追上去,一个不留,那个晋国皇后得抓活的,献给陛下!”
第2834章 中军护卫推车进
燕军的甲骑们,大笑着举起了弓箭,对着前方溃逃的晋军士兵们,就是一阵射击,惨叫之声连连,不停地有军士后背中箭,倒地不起,有些人倒地的同时,还会扑倒前方的同伴,一倒就是几个人,当他们挣扎着想起身时,却不是给后面的人踩得继续吐血仆地,就是刚刚爬起来,又马上给弓箭射中,这些箭枝势大力沉,百步之内,缺乏重甲防护的后背,几乎都是给直接射穿,这一路逃亡过去,横尸相枕籍,从这个交锋的位置到这条大道尽头的那些刀车防线,大约二百步的距离,起码有六七百晋军的尸体,横落一地。
俱装甲骑们得意地收起了弓箭,开始列出突击时的楔形阵形,慕容兴宗骑马到了军前,在哈尔赤和赤老温的陪伴下,得意洋洋地驰骑于各队之前,一边策马,一边说道:“甲骑勇士们,你们干得很好,今天这一战,我们打垮了晋军骑兵,击败了吴地轻兵,也打垮了北府军的重装槊士,更是击溃了敌军的宿卫军,现在,在你们的面前,已经没有晋军再敢结阵抵抗了,号称横扫天下的北府军,狂言要灭我大燕的刘裕,不过如此,这一战证明,你们,大燕的俱装甲骑,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俱装甲骑们暴发出了一阵阵的欢呼声:“万岁,万岁,万岁!”
慕容兴宗一指前方的帅台,大声道:“现在,国师的奇计已经成功,空袭晋军中军帅台,刘裕的大帅旗,已经倒下,这回,他再也拿不出部队挡在我们前面了,我们要做的,就是给他们最后一击,冲过这条大道,冲到五百步外的晋军中央,粉碎一切路上的抵抗,用你们的马刀,骑槊,狼牙棒,去争取你们的荣誉与辉煌吧!”
俱装骑士们个个血贯瞳仁,挥舞着自己手中的兵器,直指向天,大叫道:“杀,杀,杀!”
慕容兴宗很满意自己的演讲,转头对着身后的哈尔赤和赤老温说道:“老哈,老赤,这一战你们都打得很好,立了大功,现在,就是最后突击的时候了,国师的空袭部队不知道有没有杀了刘裕,但恐怕也已经攻到了帅台,我们还得抓紧时间,不要让擒斩刘裕的功劳,给别人得了去。”
哈尔赤冷冷地拉下了面当,说道:“我不在乎什么战功,只要能给死难的兄弟们报仇就是这,这一战我们甲骑的损失可是建军以来,除了参合陂外从没有过的,我要让刘裕血债血还。”
赤老温勾了勾嘴角:“我们是不是要先清理掉这些挡在前面的刀车?不然挡在这里会阻挠我们骑兵的冲锋,还有,后面守营门的那些兵马,要不要也投入战斗?”
慕容兴宗摇了摇头:“你说的有道理,还有一点,就是国师的突袭,恐怕他自己想要得大功,到时候我们相机行事,如果他先攻上了帅台,那刘裕我们只能让给他,但我们可以转而去捉拿那晋国皇后,只要把这个女人献给陛下,此战我们就是大功。”
哈尔赤恨恨地说道:“我们俱装甲骑纵横天下,何时让别人抢过功劳?”
慕容兴宗叹道:“他毕竟是国师,现在大燕最有权势的人,惹毛了他,你我的性命只怕未必能保,不过一个刘裕罢了,只要我们其他的斩获多,就不会吃亏。”
一阵大笑声从前方响起,慕容兴宗的脸色一变,和身后众人齐齐地看向了来处,只见道路的尽头,那几十辆散乱一地的刀车,正在被拖到两边,严整列阵的晋军重甲长槊兵,推着三十多辆安装着厚盾板的大车,两名以上的弩手伏身盾板之后,而盾板的两侧,伸出十余根林立的长槊,三十多辆大车左右用铁链横连,把这三百多步宽的大道正面,完全堵死,车后甲士身上的盔甲,闪闪发亮,而一个身形瘦弱,个子中等的军将,身着甲胄,骑着战马,越阵而出,以槊尖直指慕容兴宗,大声道:“对面那将,可是燕军甲骑统领,慕容兴宗?”
慕容兴宗点了点头,看着来将,沉声道:“本将军正是慕容兴宗,你是何人,列阵而来,是想与我俱装甲骑一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