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妙音转身就走:“交给我吧,广固城易守难攻,现在城中鲜卑将士的斗志高昂,你千万要当心。”
刘裕的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广固城,变得深邃起来,喃喃道:“你真的有传说中的那样难攻不落吗?”
一天之后,城东,北府军大营。
也就两天的时间,一座足以容纳十万大军的军营,就已经在广固城外立了起来,东西南三处,连营百余里,一队队盔明甲亮,军容强盛的北府军战士,持戟挥戈,在寨中四处巡视,而代表着北府军各军各营的军旗,则迎风飘扬,伴随着各种吴地和两淮口音,让这百余里的军营之中,热浪滔天,营外的东边,南边的道路上,推着车,背着包袱,扛着削尖的木矛,提着猎弓的民夫丁壮,相继于道,显然,他们是来投军的,整个齐鲁大地,迎来了百年来难得的报仇雪恨灭胡虏的机会,又有几个汉人百姓愿意错过呢?
中军营帐中,一面“刘”字大旗,高高地在三丈多高的旗杆上飘舞着,而二十余名兴致勃勃的将校们,则按班而立,站于左右两班,时不时地有新的将领们掀帐而入,与各位将校抱拳行礼,笑道:“xx,怎么才到啊,我看你是不想赶上这攻城之战啦。”
而此时,这位新来的人则会哈哈一笑以作回应:“这不还来得及嘛,大帅,末将xx,率所部到达大营,等待你的命令!”
端坐在帅案之后的刘裕,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挥挥手,这个新来的将校就会自行归位,而坐在帐中一角的刘穆之,则会奋笔如飞,在面前的军册上,纪录下这一笔。
沈林子和沈田子双双地向着刘裕抱拳行礼后,走到了自己的位置,对面的向弥哈哈一笑,盯着沈田子仍然不算太利索的步伐,说道:“我说田子啊,屁股还烂着就不要这么急着来大营啊,你应该多在临朐休息几天呢。”
沈田子没好气地看了一眼站在对面同样位置的王镇恶,重重地“哼”了一声:“王参军屁股烂了还能骑马呢,比我都早来一天,他一文人都这么拼,我有什么在后方睡大觉的资格?要不是得护卫着民夫,我两天前就能到啦。”
朱龄石笑道:“王参军确实厉害,刚给打了三十军棍,就能骑马来广固,换了我大概是做不到的。”
王镇恶的神色如常:“我们谁都不想错过围攻广固,击灭胡虏,攻灭敌国的这次机会,这点伤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到这里,王镇恶看了一眼沈田子:“而且,我想提醒一下沈将军,我王镇恶身为中兵骑军,一向是披甲骑马,冲锋在前的,可不是什么文人,现在我们都这样一身甲胄地站在这里,可都是武夫军人。”
沈田子冷冷地说道:“抱歉抱歉,是我失言,王参军可是武功高强的武人,下次攻城,末将一定为你擂鼓助威,看着你第一个冲上广固城头,拿下先登之功!”
刘裕摆了摆手:“好了,今天是大军云集,诸将报道的第一天,广固坚城在前,胜利还没有拿下呢,你们以前有什么心思想法,最好都收起来,这个帐内的都是披甲作战的同袍,在战场上得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明白吗?”
所有人都神色凛然,对着刘裕齐齐行礼:“谨遵大帅教诲。我等必同心协力,生死与共,不破广固,誓不回军!”
刘裕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了刘敬宣:“阿寿,你是第一批来广固的,今天,请你汇报一下前一段的情况。也让众位兄弟听听。”
刘敬宣一直站在左首第一位,也是全军中诸将地位最高的那个,听到这话,越众而出,对着刘裕行了个礼,说道:“十天前,临朐之战尾声时,我奉了大帅的军令,带领三千精骑,包括索邈将军,司马国璠将军,义军辟闾道秀参军等,追击敌军,直到广固城外。一路之上,追杀斩获敌军二千余人。并在七天前,到达了广固城外。”
刘裕轻轻地“哦”了一声:“可是军报上说,你们的斩获足有一万五千啊,为什么你只说了两千余人呢?”
刘敬宣摇了摇头:“有一万三千四百余人,并不是敌军的将士,而是未来得及入城的鲜卑百姓,在广固城外,司马国璠将军看到我大晋前一阵被掳掠的一千多百姓,被燕贼所杀,首级全都枭于木桩之上,插在城外,于是怒不可遏,当即下令把城外俘虏,未来得及入城的一万多鲜卑百姓,尽数屠戮,并把尸体堆成十余座京观,就放在城南。大帅下过令,不允许杀害燕国百姓,末将约束不力,还请大帅治罪!”
刘裕的眉头一挑:“下令杀这些鲜卑百姓的,是你还是司马国璠?”
刘敬宣朗声道:“末将当时命令所部将被枭首的百姓首级安葬,并未下达杀害燕国百姓的命令,但当时群情激愤,尤其是司马将军所率的宿卫军将士,那些百姓本是他们所看管,结果司马将军看到众军杀心难抑,就下令将他们全部斩杀,而末将当时无法禁止弹压,还请治罪!”
第3040章 吊民伐罪方为义
向弥大咧咧地说道:“大帅,阿寿哥这样做,是情有可缘的,任谁要是看到我们被掳去的无辜百姓给这样屠杀,还给枭首于城外,都是受不了的,一定恨不得杀光所有的鲜卑贼人,报仇雪恨!”
众将听着,纷纷点头称是。檀韶跟着说道:“是的,阿寿哥和司马将军可不是无故屠杀南燕百姓,而是因为他们屠杀我们的平民百姓在先,我们只不过是以牙还牙的报复而已,大帅你成天也说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这就是必诛!”
朱龄石哈哈一笑:“不错不错,韶哥说的很对,就是这样,我看,这次是特殊情况,不仅阿寿哥无罪,反而有功。只有让胡虏们付出代价,他们才知道,我们汉人不是这么好欺负的,哪怕是百姓,只要杀了,也必付出十倍以上的代价!”
在一片激愤的群情中,刘裕面色平静,目光从一张张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到了站在左列中间,一言不发的王镇恶身上,说道:“镇恶,你刚才没有说话,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王镇恶朗声道:“末将以为,无论是从军纪还是从征战的角度,阿寿哥都是大错特错,不仅不能当成功劳,反而必须严惩,以谢三军!”
此言一出,举帐皆惊,但碍于刘裕的军纪,没有人公开地大声反驳,只是一道道惊奇,愤怒和鄙视的目光,全都投向了王镇恶。
沈田子冷笑道:“大概是王参军以前看多了这种胡人欺负汉人,甚至屠杀汉人的事,不以为然,或者是他到现在也没把自己当成大晋军人,当成汉人将校,才说得出这么冷血的话。没错,阿寿哥确实犯了大帅规定的军纪,无话可说,但要是说从征战的角度,我是看不出有任何不对的地方,要是看了我们的百姓给人这样杀戮还无动于衷,那还穿这身皮做什么,早点脱了回家种地的好。大帅,我不同意王参军的意见,如果说你真的要治阿寿哥的罪,我愿意一起领罪。连同在这里私自发表意见的罪,我也一起领!”
说着,沈田子一撩裙甲,单膝下跪,而受他的感染,帐中一大半人都这样单膝下跪,这让王镇恶,刘钟等少数几个没有下跪的人,显得格外的突出。
刘裕神色如常,平静地说道:“既然是军议,那就可以知无不言,我刚才也没有说不允许大家发表自己的意见,这妄议之罪,无从谈起,你们都先起来,听听王参军是怎么说的,要是他说得没有道理,或者说你们有充分的理由来为阿寿免罪,那我就不治阿寿这回的屠戮平民之罪,如何?”
所有军将们全都面露喜色,起身回列,沈田子得意洋洋地瞪了王镇恶一眼,站回了列中,刘裕看着王镇恶,说道:“王参军,大家都对你说的那后一点,也就是你说的司马将军之举,对征战不利,有意见。你最好对这句话作出解释。”
王镇恶不慌不忙地说道:“因为,这不符合大帅这次出兵的理念,也就是兴兵除暴,以有道伐无道。”
刘裕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继续说。”
王镇恶点了点头:“南燕虽然是胡虏,但是慕容德自取青州之地以来,还算是个有为之君,重用汉臣,也禁止部下去掳掠,欺压汉人,还兴修庠序,让鲜卑贵族子弟学习汉学,在这个乱世中,还算是保了一方平安,也正是因此,北魏不敢进犯,就连大帅,也与其暂时约和,规定互不侵犯。”
沈田子冷冷地说道:“王参军,注意你的言辞,慕容德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胡虏头子,他征服青州时也没少杀我们汉人,只是因为那几年大晋内乱,大帅也没象今天这样独掌大权,这才让他侥幸得手,要是换了今天,哪还有南燕的存在?至于后来的约和,那也是因为我们刚刚起兵,还在追击桓玄,这种时候慕容德想趁虚而入,起大兵攻我大晋,大帅只能暂时忍让,与之结盟以争取时间,并不是说就真的跟他们永远这么和平相处了。要知道,汉胡不两立是大帅一生的追求,也是我们北府军的!”
王镇恶微微一笑:“田子,你只知其一,不在其二。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纣亡,这天下的道理,有道还是无道,是不会以汉人还是胡人区分的。虽然说北伐中原,收复失地,那是我们每个汉人的理想,但如果时间不成熟,北方没有大乱,胡人君主没有胡作非为时,那北方的百姓,哪怕是汉人百姓,也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这时候北伐,就要面临十倍,百倍的困难,胜负难料。”
“就算是军事上取胜,在战争中与人结仇,他们的家人,子侄如何安抚,如何化解战争中结下的仇恨,也是非常麻烦的事。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这就是所谓的吊民伐罪,以有道伐无道的原因。不是考虑战争本身,而是考虑战后的统治和管理!”
虽然沈田子仍然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但有不少人已经开始交头结耳,暗自点头了,毕竟,现在的这些北府军高级将校们,有很多人已经加了刺史,郡守之类的守宰之职,也是实打实地当了几年父母官,就算不是亲自治理,也对这治州理郡之事有所了解,开始从一个管理者的角度,而不止是一个军人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
沈田子咬了咬牙:“那按王参军的意思,我们给掳掠的百姓,就是白死了?难道任由我方的百姓给敌军杀戮,而不去有所回应,就是吊民伐罪了?要知道,杀这些百姓乐师的,可不止是南燕军队,那些城外进城的部落族人,一样有份。”
王镇恶摇了摇头:“冤有头,债有主,吊民伐罪,杀的是那些有罪之人,如果有证据表明这没入城的一万多鲜卑百姓参与了杀害汉民乐师,那杀他们倒也有些道理,但实际上是这一万多人都没来得及入城,更没有手上沾血,放着对面城中的凶手不打,却把怒气发在这些无罪的百姓身上,难道这是勇者所为?这在我看来,不过是懦夫的行陉罢了!与什么虽远必诛,没有半点关系!”
第3041章 屠戮百姓非仁义
沈田子恨恨地说道:“王参军,你的话太过分了,二十多万鲜卑人躲在城里不敢出来,看到我们手无寸铁的汉人平民就下手屠戮,看到我们的军队到了,哪怕只有几千人,也吓破了胆不敢出战,难道你还要指望我们的将士直接攻城不成?我们抓获了想要进城的上万鲜卑人,就算他们是百姓,难道杀了他们就是懦夫?城下处理这些人,不也是诱敌出战的一种手段吗?而堆设京观,也是震慑敌军或者是诱其离城出击的一种战法,自古有之,怎么就是懦夫的行为了?”
檀韶点了点头:“不错,自古皆有把敌军的尸体堆成京观,以震慑敌军,炫耀我军武功,这并不能简单地说成是残暴。”
沈田子得意地说道:“看嘛,这立京观是自古有之的,我记得以前吴国,楚国都有这种旧俗,燕贼可以枭我们百姓的首,那我们把他们堆成京观,也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王镇恶平静地说道:“所以,燕贼不敢和我们的将士作战,只敢把气撒在手无寸铁的汉人平民身上,我们也要这样跟他们学,也是只杀平民,来炫耀自己的武功,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