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穆之淡然道:“因为,你发现你跟将士们的想法,心思已经有了偏差,在他们的心里,也许你已经和世家权贵们走到了一起,不再是他们的带头大哥了。”
刘裕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只说对了一半,还有另一半,那就是我原来一直相信人性中的善良和美好,总是以为大家早晚能被我教育好,忠于国家,孝于家庭,成为象我这样的人,没想到,即使我努力了二十多年,哪怕是我军中的兄弟,想变成刘牢之,希乐这样的人,仍然不在少数啊。”
刘穆之点了点头:“是的,沈叔长这样的不是个例,他们从军打仗不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是想在战争中释放自己被隐藏的恶,能以战争为借口,去放手掳掠,杀戮。昨天在广固屠城的,大概多的就是这样的人吧。”
刘裕闭上了眼睛,喃喃道:“难道,我也无法改变他们吗?难道他们的心中,就没有善良,仁义这些美德的存在空间吗?”
刘穆之平静地说道:“如果人人都可以得到教化,那就是传说中的古圣先贤了,那些也不过是儒家学者们编造出来的美好神话而已,实际上,有善就有恶,有天就有地,这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大多数则是徘徊于善恶之间的普通人,畏威而怀德,对于他们,需要用德行教化,更需要用严厉的刑法来震慑,让他们知道,做好人虽然不易,但做坏人的下场更悲惨,不要企图以身试法。”
刘裕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你说得不错,苻坚之所以会败亡,就因为他无原则的退让和迁就,对于本性邪恶的人也宽大处理,终于会在不利之时给慕容垂,姚苌这样的野心家夺去江山,让北方纷乱,最后只会害了更多的百姓。我不能学这种妇人之仁,以后,对于大奸大恶之徒,我绝不会再姑息。”
刘穆之微微一笑:“你确实应该这样,要有些雷霆手段,让你的敌人,你潜在的敌人都不止是崇拜你,更要害怕你,这样,才不敢造次,不然,如果让他们知道你心慈手软,也许就会去疯狂伤害那些你身边的亲人,爱人,家人!”
刘裕的眼中冷芒一闪,一股狠厉的杀气,让刘穆之的脸色也微微一变,只听到刘裕缓缓地说道:“今天夜里,加强防备,内紧外松,所有部队不许离开所在营地,如有异动者,就地格杀勿论,明天一早,集合全军,把沈叔长的所有当值护卫与亲兵,全部斩杀。”
刘穆之的眉头一皱:“你不是赦免了他们了吗?”
刘裕摇了摇头:“那是为了稳住军中的局势,谁知道来策反的是不是只有沈七狗和沈八猫两个,我本来还想继续审问他们,没想到沈叔长这个杀才居然临死前还要泄愤杀了这两人,断了我的线索,既然这样,我只有先稳住局势,不然在夜间就动手处置上百名亲兵护卫,容易引起哗变。”
刘穆之叹了口气:“好厉害的处理,寄奴,你真的成大器了,本来我还以为你仍然是困于仁义,又要心软了呢。”
刘裕点了点头:“还有,派人迅速回吴地,把沈叔长和沈赤云所有留在吴地的三族以内亲族,全部斩杀,一个不留。尤其是沈叔长的两个儿子,提头来见我。”
第3953章 君无戏言令如山
刘穆之的眉头微微一皱:“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沈叔长的妻儿,你养之吗?难道,也只是一时权宜之语?”
刘裕点了点头:“是的,我得稳住沈叔长,谁知道他如果知道全族必死,会不会拼死反击,这营地内除了他的卫队,是不是还有暗留的伏兵或者死士呢,就算他不安排,是不是也有别的奸人在暗中观察呢,我必须要把风险降到最低。他犯的是谋逆叛国之罪,本就按法当诛全族,若非如此,法令何以让人遵守?”
刘穆之叹了口气:“可是,你答应过他,要留他妻儿的,这样再反悔,是不是有点失信于人呢?”
刘裕淡然道:“是养啊,养到杀为止,我又没说养多久。”
说到这里,刘裕的眼中冷芒一闪:“当年,我们诛灭王愉一家的时候,王愉的孙子王慧龙,年方十一,被家中的仆人趁乱偷出,我们的兄弟事后发现少了这个小子,快马去追,直到江边,却发现有一队和尚过江,当时带队的是道规,其实他看到了有个和尚背着的篓子里,重量明显不对,应该是藏了一个小孩,但他出于恻隐之心,放过了这个小子,让他过了江,给王家留了一条血脉的同时,也成就了这些僧人的好生之德。”
“可结果呢?这个孩子去了后秦,被姚兴所庇护,大肆宣扬我的凶残好杀,宣扬我的心狠手辣,全然不提王愉一家是如何害死谢停云兄弟全家的,不提停云兄弟的几个小儿如何被他们活活地烧死的事。”
“而这个王慧龙,这几年成长之后,利用这种宣传,到处地吸引和招纳大晋国内对我不满,反抗我的力量,更是和司马氏的那些反贼勾结在一起,蟠踞在豫西北一带,招降纳叛,犯我边郡,杀我子民,因为我们当时一时心软,放过了这个漏网之鱼,日后有成千上万的人为此而死,所以,我不想再让这样的事情重复。”
刘裕深吸了一口气:“身为人子,父母死于人手,那成年后为父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人不孝,何以忠于国?看看沈家五虎,哪怕有我的严令,仍然向着杀父仇人报仇雪恨,事后甘愿以官爵甚至是以性命来领罪,沈叔长的儿子,将来也一定会为他们的父亲报仇,成为未来的祸乱之源的。”
刘穆之点了点头:“话虽如此,但是,也不是没有象沈劲这样,逆贼之后,却是以命报国的例子。”
刘裕摇了摇头:“沈劲在为国尽忠之前,也是先手刃举报了他父亲的仇人,得到赦免后再去领罪报国的,以一死尽忠。且不说他最后如果想叛国投敌,也是一念之间的事,就说这个为父报仇,难道我还要等着这两个小子长大成人,再向我,或者是你,或者是沈林子来报仇雪恨吗?”
刘穆之微微一笑:“你说得很对,寄奴,你成熟了,对于那些公然反对你的人,对于公开叛国的人,确实不能手下留情,无论是诛杀沈叔长,沈赤云的全族,还是斩尽杀绝慕容氏宗室,都是正确的举动,也是你走上帝王之路的必须。”
“不过,另一方面,我也必须提醒你。”说到这里,刘穆之的表情变得异常地严肃,“帝王可以冷血无情,手段酷烈,但有一样是得坚持的,那就是信用。君无戏言,言出如山,是一定要做的事。不然,如果你朝令夕改,或者有令不遵,那上行下效,下面的人就不会把你的话,把你的法令当回事。”
“你要么不答应沈叔长赦免他的家人,要么说到了就要做到,不可以出尔反尔,这个你拿权宜之计,兵不厌诈这些解释是不通的。”
“这方面最典型的反面例子,就是姚苌,他以诈术腹黑取得天下,却是说话跟放屁没两样,就连赌咒发誓的事,也是随时可以反悔。最后的结果就是后秦上下,全都是有样学样,宗室亲王个个想要以力夺权,外藩将领也是叛服无常,象刘勃勃,慕容超这些人全都背叛了后秦,这就是君诺不行的后果。”
“就算换了姚兴,也是如此,一方面表示要跟我们搞好关系,成全你的英雄之名,另一方面,又是变着法儿地跟我们作对,收降大晋的罪人和叛徒,甚至出兵助谯蜀叛离。所以,我们也跟后秦从和平转向敌对,以后腾出手来,必灭此羌贼。”
刘裕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这事我也有些后悔了,我以前言出如山,但这次,是第一次言行不一,可是,沈家绝不可以再留后,如果我不公开处理的话,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刘穆之勾了勾嘴角:“这种事,还是我来帮你打圆场吧,你可以不公开地处刑沈叔长,但是沈家的仇人,去报仇雪恨,那就与你无关了。”
刘裕有些意外:“你的意思是,派刺客杀手去干掉沈叔长全家?而不是以朝廷的名义?”
刘穆之淡然道:“既要维护你的法令,又不留后,就只有这种办法了,当然,这样的事,最好少做,因为做了后,聪明人也知道会是你所为,如果事情败露,也不太好收场,所以此事我会亲自跟进指挥,你就不用担心了,沈叔长全家七口,我不会留一个,至于其妻族,父族的支系,难以用这种方式全部铲除,就暂且先放过吧。”
刘裕叹了口气:“你办事,我放心,是我一时失虑,处事不当,还要你帮我善后,抱歉,胖子。以后我一定会注意这点的。”
刘穆之点了点头,看着刘裕:“你是不是现在心中也在犹豫,在挣扎,从这次尽灭慕容氏一族,连几岁孩子也不放过开始,我就能感觉到你内心的痛苦,有什么想法你就说出来吧,在我这里,你不需要隐瞒任何情绪。”
刘裕低头沉默半晌,在他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已经变得无比地坚定:“老实说,我不喜欢现在的我,但我知道,这是走上帝王之路,迅速取得力量对抗真正邪恶的必须,所以,我不后悔,更不会动摇。因为,我不能失败,否则会死更多无辜的人。为了消灭邪恶,我可以不当英雄,只为胜利。”
第3954章 豪强互斗国得利
刘裕说这些话时,神色无比地坚毅,一如在战场上,即使面临最强大最可怕敌人时的表情,那种敢孤身一人面对千军万马,半神半魔这种可怕敌人的模样,作为跟随刘裕多年的心腹,左右手,刘穆之清楚,现在的刘裕,说了这样的话,那心声如铁,即使是天崩地裂,也不可能有所改变和动摇了。
刘穆之点了点头:“明白了,寄奴,我会全力配合你走这条路的,不过,你相应的治军法则,也要作些调整了,今天的事情也证明了一件事,是我一直提醒你的,那就是现在的将士们,想法跟我们当年投军时不一样了,不再以驱逐胡虏,取得荣誉为第一目的,而是希望在军中得到更多的好处,利益。”
刘裕正色道:“是的,沈叔长这样的猛将,就是希望在战争中通过掳掠,杀戮,来抢到更多的东西,昨天的仪式之后的屠城,就是他们借口鲜卑人复叛,从而进行的一场合法的杀掠,虽然我们及时制止,但还是给鲜卑民户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今天,他们去杀慕容氏宗室时表现得这么积极,与其说是苦大仇深,不如说是因为害怕,生怕表现得不积极,也会给我们这样地处决掉。”
刘穆之叹了口气:“作为对投降的鲜卑人和青州的汉人豪强立威,你做得很到位了,事后我们也可以给他们用减免税赋的方式加以安抚,这方面问题不大,韩范和其他几个本地大族的首领,后面我来处理,可以用这回沈叔长谋反的事作为借口,还有之前出使后秦的事,我可以说他是跟司马国璠等逆贼暗通。”
刘裕点了点头:“你把握好尺度,不要因为这个处置而引得青州本地汉人大族人人自危,以后心生叛意就行。不过,上次我们讨论过,韩范在南燕为相多年,没少去侵占其他家族的利益,给侵犯得最狠的,就是辟闾氏,到时候你可以把辟闾道秀的位置提高点,用来牵制和平衡别的家族。毕竟,他们是我们伐南燕时第一个来投奔的。”
刘穆之的眼中冷芒一闪:“我的想法和你正好相反,短期内,可以提升辟闾氏,但长远来看,他们和韩家,高家,封家这些本地著名大族一样,都是要打压,甚至消灭的。”
刘裕的眉头一皱:“因为这些家族在本地根深蒂固,势力太庞大了,所以需要找机会连根拔起?”
刘穆之点了点头:“是的,这些家族是从春秋时期就在这里的大族了,齐国开始就可以说是齐鲁大地上实际的土皇帝,之所以齐地难治难管,就是因为始终绕不过他们,本地的汉人百姓听他们的话胜过于听朝廷的号令,既然我们决定要把齐地完全收归国有,由我们自己培训出来的吏士们治理,那就早晚要跟这些家族起冲突,与其闹到不可收拾甚至引发内战,不如趁着这收复之际,在稳定了后方局势之后,找机会彻底铲除,一劳永逸。”
刘裕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可我们刚收复南燕之地,马上大军还要回去平叛,哪有能力铲除这些家族,连根拔起呢?一个不小心,怕是齐地皆叛,那可就更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