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羡之转过了身,直视二人,平静地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分什么国事家事?妖贼是怎么对我们世家子弟的,这才过了几年,都忘了吗?这个时候不顾国家,只管自己的小家,真要是让妖贼得了天下,你们以为就靠那些个护卫杀手,就能保你们的性命?大晋虽大,如果建康丢了,社稷亡了,你们又能跑到哪儿去?”
王仲德大声道:“我王家一门上下所有的男丁,家仆,包括我的将军卫队,共一百七十三口人,连同我的两个儿子,除了我亡兄的遗腹子一人外,全部愿意编入守城军中,与建康城共存亡!”
谢混冷笑道:“王仲德,不必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表忠心,你愿意拿出你全家人是你的事,别拖上我们,就算你想留下,也是你的事,孟仆射,你若是想留守京城,不带陛下车驾北上去找刘裕,我也不会坚持,只不过我谢混,还有我谢家的很多子侄,不能白白留在这里送死,现在城中兵力不足,既然有王将军这样的忠勇之士在,相信足可以守住城池,我这就分头回老家招募义勇,一定会回来勤王的。”
郗僧施也马上跟着附和道:“就是,我也要回吴兴和晋陵的郗氏庄园,招兵买马,共赴国难。”
这二人说出此言后,殿内一多半的世家子弟为主的官员,纷纷跟着说道:“我等愿请命回乡募兵勤王,一个月内,一定回来救驾。”
“请让我回乡召集人手,回师讨贼。”
“就是,我们留在建康也起不了什么用,回乡才能招募子侄庄客,共赴国难!”
司马德文这回也急了,瞪大了眼睛:“你们怎么回事?身为朝廷重臣,大难临头,不思报国,却只想着逃命回老家,你们都跑了,谁来保护圣上,谁来随驾北上过江?还是说你们已经准备去跟妖贼接头,改换门庭了?!”
谢混摇了摇头,沉声道:“我们是回乡招兵买马,共赴国难,可不是什么逃跑啊。刚才孟仆射和王将军不是说了嘛,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放弃京城,刘车骑是国家柱石,一定会带大军回来的,只要陛下和孟仆射,王将军在这里能撑上十天半个月,事情一定会有转机,吴地那里,只要我们回去,带个十万八万的大军回来,没有问题,到时候我们再并肩抗贼,与妖贼决战到底!”
第4229章 夫人出马镇群臣
徐羡之的双眼圆睁,沉声道:“我们都知道,刘车骑的大军在广固中了瘟疫,现在全军染病,只有数千将士可以行动,如果我们不在这里争取足够的时间,他的大军如何来得及赶回来?”
“守城,靠的不止是兵力,更是决心,意志,士气。刘车骑说得好,人材是最坚固的城墙,人才是最牢靠的堤坝,如果没有了人,那防守是无从谈起的,看看江陵城,曾经那么地艰难,不就是靠了刘道规将军的身先士卒,赢得了人心,这才守了下来吗?我们这里可是建康城,无论是人口还是兵力都比当时江陵的刘道规要多得多,为何就要这样轻易言弃?”
谢混冷笑道:“徐尚书,你这番豪言壮语去跟别人说吧,可不用跟我们在这里浪费时间。就算你说的刘道规,他最后守住江陵城,难道只是靠江陵城的守军和百姓?如果没有鲁宗之的雍州兵来援,他能灭得了桓谦,打得退苟林?”
徐羡之的嘴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没有想到反驳之语。
谢混一语得手,更是得意,挥着手加强自己语言的气势,沉声道:“我们现在就是要去做鲁宗之的事,回吴地招兵买马率兵回来勤王,前有历阳的孟怀玉的一万精锐,后有建康城中的数千将士,你们还可以在这里继续招募壮勇,更不用说一边的京口还可以出数千乃至上万老兵呢,难道连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都无法坚持吗?只要能拖个把月,到时候我们的吴地援兵一到,配合刘车骑的南下兵马,两边夹击,还怕妖贼不破吗?”
郗僧施也跟着说道:“就是,你以为我们是逃跑?哼,我们跟妖贼可是不共戴天的血仇啊,如果建康完了,大晋亡了,我们就算在吴地,又能苟活几天?徐尚书,你就不要妄加揣测了,大家各司其职,各出其力,不比这个更好吗?”
一群世家子弟出身的官员们全都高声应和,朝堂之上,一时间全是这样的声音在响,看起来,一切似乎都要成为定局了。
孟昶咬了咬牙,看着谢混,沉声道:“谢尚书,你刚才说的这些,是你个人的想法,还是谢夫人的意思?”
谢混的脸色微微一变,冷冷地说道:“这有区别吗?我是朝中重臣,这是朝议,不是世家间的私议,难道我不能发表自己的意见?”
孟昶冷笑道:“闹了半天,你这个想法,还没有跟谢夫人商量过,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啊,这么多谢家子侄,你不经过她老人家的同意,就私下串联,就不怕如何在她面前交代吗?”
谢混咬了咬牙沉声道:“我们谢家的家事,用不着你孟仆射来管,再说了,现在我们讨论的是国事,是江山社稷,可不只是我们谢家一家的事情,至于我后面如何向她老人家解释,也是我们的事情,就不用你费心了。”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恐怕,这个心,老身还真得费上一费。”
谢混的脸色一变,只见殿门口那里,一个瘦弱而坚强的身影,迈着坚定的步伐,从台阶之下,一步步地走上殿来,来人年约六旬,满头华发,面容却如四旬美妇一样,见不到任何的老态,她身着紫色朝服,手驻一根龙头拐杖,可不正是当年被孝武帝册封为二品诰命夫人时,所赐的官服与权杖吗?有这身衣服,她可是官位还在谢混之上的,是以正式官员的身份,而不是谢家掌门的身份,参与国事讨论呢。
众人全都识得这一套,多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谢道韫居然朝服上殿,即使是司马德文,也走下了御阶,快步走到门口,向着谢道韫行礼道:“谢夫人,您怎么大驾前来?”
谢道韫向着司马德文,以及跟在他身后的百官行了个礼,说道:“有劳大王降阶相迎,老身愧不敢当。”
还完礼后,谢道韫狠狠地瞪了谢混一眼,谢混吓得倒退了一步,低声道:“姑母,您老人家前来朝会,也不通知小侄一声,也好让小侄准备…………”
谢道韫沉声道:“我还走得动路,听得到消息,不至于事事要依靠你才能出门,真到了我老得不能理事的时候,自然会先召开谢家的乌衣之会,重选贤才接掌谢家。叔源(谢混的字),在那之前,谢家的事,好像还没到你能作主的时候。”
谢混咬了咬牙,说道:“姑母,前一阶段为前线战事奔走,积劳成疾,卧床了几天,小侄以为您需要好好休息,这两天突然有大变故发生,小侄不忍心打扰你,而在京的各大世家子弟,也是私下找小侄商议,很多事情还是在上朝前我们在门口广场上临时商议的,未能知会您一声,实在是抱歉,只是刚才小侄们已经摆了不少道理,也跟孟仆射,徐尚书他们讨论过,我们以为,这个时候各世家子弟回吴地招兵买马,才是…………”
谢道韫冷冷地说道:“我耳朵还没聋,你们刚才讨论的时候,我已经在外面听了多时了,哼,叔源,你口口声声说你是学鲁宗之,请问,鲁宗之是先在大敌来袭的时候,离开江陵城,回雍州搬的救兵吗?”
谢混这一下给直击了要害,顿时说不出话,郗僧施还有些不服气地说道:“谢夫人,请问这有什么区别吗?江陵城中当时兵力不足,就算鲁宗之在,恐怕也会回去搬兵的。”
谢道韫摇了摇头:“就算要搬救兵,鲁宗之也不会亲自离开,在这种大敌当前,人心慌乱的时候,作为大将和牧守,是绝对不可以自己离开的,你们可以派自己的儿子,派自己的管事回去招兵,这只需要一纸文书,加上朝廷给的赏格政策就行,甚至朝廷可以下令给吴地的官员,让他们募集勇士前来勤王,如果你们这么多世家子弟,朝中重臣,在这个时候还没遇敌就先离开建康,那请问城中的百姓,城外的将士们会怎么想?他们只会认为你们是临阵脱逃,只会认为你们都对守住建康没有信心,只会认为你们跑了,把他们留下来送死!”
第4230章 遥想当年淝水事
所有的这些世家子弟官员们,都给谢道韫的这番义正辞严,说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郗僧施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要反驳,却是说不出一句话,久久,谢混才自嘲式地干咳一声,说道:“姑母,您说得有道理,是小侄疏忽大意了,只想着回去招兵,没有太考虑这建康城中的人心,还请姑母见谅。”
谢道韫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不必向我道歉,真要道歉,你得向陛下,向全城的军民请罪,要是真的因为你们的考虑不周,未战先走,引发城中的人心崩溃,建康城不战而失,那你们全都是大晋的罪人。”
这下连谢混的头上都开始冒汗,他掏出手帕,擦着额上的汗珠,不停地说道:“还好姑母来得及时,纠正了小侄的错误,要不然的话…………”
谢道韫也不再去看谢混,他转向了孟昶,行了个礼:“孟仆射,您辛苦了,在这个危局中,你还能坚持岗位,坚持正确的做法老身实在是佩服之至。”
孟昶叹了口气:“您太过誉了要说是朝廷的,是大晋的罪人我孟昶才是,若不是我坚决支持刘车骑的北伐计划,导致国内空虚,也不至于有此大祸,现在我所做的,无非是尽力去弥补这个人祸而已,哪敢谈什么功劳?”
谢道韫摇了摇头,说道:“刘车骑的北伐,没有问题,他用事实证明了,是我们低估了我们大晋的实力,低估了北府将士的战斗能力和爱国之心,也低估了北方汉人民众对大晋的忠心和认同,出兵灭燕,是非常正确的一件事,至于灭燕之后天降灾祸,全军中了瘟疫,那不是我们能预料到的。”
说到这里,谢道韫顿了顿:“至于国内空虚,也无从谈起,荆州的刘道规,江州的何无忌,豫州的刘毅,都是手握重兵,身经百战的名将,宿将,他们的兵力加起来,远远超过了刘裕北伐的兵力,并不是我们大意或者是兵力不足,只能说,妖贼太过狡滑,我们又时运不济,更重要的是,恐怕,天道盟在这次妖贼之乱中,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虽然北方的黑袍被刘裕消灭,,但那个南方的斗蓬,很可能就是策划这回妖贼起兵的元凶大恶,我们千万不要忽视这个邪恶的组织。”
司马德文失声道:“他们真的有这么大的能力,能搅动天下?”
谢道韫叹了口气:“看看北方吧,慕容垂一代帝王,坐拥半个天下这样的人居然也只是天道盟的神尊之一,另一个与他齐名的家伙,能量绝不会在他之下,我们之前恐怕还是对天道盟估计不足,才会给逼到这个境界,谢尚书,郗尚书,我之所以坚决要反对你们回到吴地的计划,就是因为你们只要一动,天道盟定然会趁机在城中发难,只怕妖贼大军未到,建康已经落入贼手了!”
郗僧施也开始擦起额上的汗水,他的身上,已经出现了一块块的汗湿的斑点:“怪我,怪我们,谢夫人来得太及时了。”
谢道韫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悲伤的神色:“可惜,太可惜了,想当年,相公大人坐镇朝堂,我大晋是何等的强盛,群英荟萃啊,即使是前秦百万大军杀到,他老人家仍然可以安然与人对弈,不动如山,光这份定力,我就差了十万八千里,更不用说诸公了。”
徐羡之惭愧地低下了头:“我等身为男子,还不如谢夫人镇定沉着,真的是有愧身上这身官袍,有愧陛下和百姓们的寄托啊。”
谢道韫摆了摆手:“徐尚书,老身一时感慨,请不要往心里去,谢相公当年的镇定,来源于对北府军,对当时还是小兵的刘裕他们的信任,我想,今天我们仍然可以信任刘裕他们,只是,在刘裕他们回来之前,我们这些留在建康,长期坐享富贵的人,要轮到我们为国出力了。”
谢道韫说到这里,向着司马德文行了个礼:“大王,现在小女王皇后,正在青州安抚百姓,玉玺也在她的身边,值此特别之时,还请您向太后请命,暂时由在京的最高长官孟仆射总领中外军政之事,所有的诏令,全都以孟仆射加盖的仆射之印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