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皮肤白皙,眉目疏朗,几缕微须,在下颌飘扬,虽然身着吏员衣服,但仍然难掩其丰神俊朗,是一枚不折不扣的帅哥,而那种贵族气质,弥漫于周身,伴随着他中和的语调,平静的叙事,用词简洁,却是精干扼要,与之前的几个吏员结巴罗嗦了半天,却不得要旨相比,可谓天壤之别。
孟昶看着手中的一折公文,微微一笑:“这么说来,妖贼的船队本来是冲着新亭过来的,而刘大帅当时就在新亭要塞的城头,是吗?”
绿衣书吏点了点头:“是的,当时大帅还对左右陪伴的孟怀玉将军和虞丘进将军说,若是妖贼直奔新亭,弃船登陆,不扎营就直接攻城,以示有来无回的决心,那敌军锋锐难当,我军不可直接与其硬碰硬,需要想办法拖延战斗,避其锋芒。”
孟昶的眉头一皱:“怎么个避法?难道把新亭要塞拱手相让?”
绿衣书吏摇了摇头:“非也,刘大帅的意思是不可主动出城反击敌军登陆的部队,要坚守要塞。因为当时虞丘进将军提议,若是敌军上岸,要开城出动精兵,将其消灭在滩头。”
孟昶长舒了一口气:“这就是了,滩头反击虽然可以打敌军一个立足未稳,但是敌军的战船都在江上,可以用远射的兵器支援,敌军若是锋锐上岸,士气高昂,必是死战不退,我军即使出城攻击,在滩头与之交战,也不可能一时半会儿就打败敌军,在他们的远程打击之下,会伤亡惨重,即使胜出,消灭部分上岸的妖贼,付出的代价也是难以承受的。”
绿衣书吏点了点头:“学生明白了。这战阵之事,学生还需要多向大人请教。噢,对了,当时刘大帅看到敌军战船有向新亭驶来的意思时,还面色微变,环视左右,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大帅,也有这种失色之时啊。”
孟昶叹了口气:“以前的大帅,冲锋陷阵,不畏矢刃,从没有眨过一下眼睛,但那是因为他只是一个低级军官,冲锋队长,真要是为国捐躯,也不至于让国破家亡,可现在,他是全军的主帅,身系大晋的存亡安危,他失色的,不是个人的害怕,而是对于战事胜负的担心而已,你刚才说的,是否要放弃新亭城池,转由地道撤离,如果放弃新亭,那建康的外城如何防守,这恐怕才是他当时要考虑的事,也是失色的原因。”
绿衣书吏点了点头:“是的,就是如此,大帅在广固之战中,最后在帅台独面杀到眼前,从天而降的慕容垂,都没有半点退缩,又怎么可能在这一战中,贪生怕死呢?只不过,现在城中已经出现了这种流言,说刘大帅在新亭城头失色,甚至还有些更难听的话,诸如吓得脸都白了,发抖,要撤离之类的。”
陶渊明突然笑了起来:“恐怕,还有说他吓得尿裤子,直接逃离城头的是吧。”
绿衣书吏也不看陶渊明一眼,继续向孟昶说道:“学生以为,这些流言恐怕并不是普通人的看笑话心态,背后,似乎是有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在推波助澜。包括前两日把各级官员,世家的家属迁进宫城时,就查到有些人在传播流言,说什么要把他们圈起来当成人质,如果对外作战不利,或者是有人投敌,就要株连全家,为了这个,还有过一些小小的骚动呢。”
孟昶点了点头:“你当时向我报告过,是有些官员的家丁在外面喝酒喝茶时听到这些市井流言,然后当了真,又在宫城内传播,是吧。”
绿衣书吏正色道:“是的,这些流言的源头已经不可考,毕竟喝酒吃茶的也不会留下身份,喝完就走,现在学生还在继续追查那几日在茶馆和酒肆呆过的人呢。”
陶渊明哈哈一笑:“如果是有人故意散布的这些话,人早跑了,在散布这些话的时候也肯定是易容改扮,你隔了这些天去查,能查到什么?别做无用的事情了,谢晦,你看看你们天天上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把孟仆射给累的,大好的时间和精力不用在正事上,全用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你们就是这样办事的吗?”
这个绿衣书吏,正是谢晦,他就是涵养再好,这时候面对陶渊明的这种当面讽刺,也不可能视而不见了,他转过头,看着陶渊明,一边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一边沉声道:“难道,象陶公这样,为敌国胡虏传递情报,要我大晋交出皇后,驱逐大将,再割让土地,赦免反贼,这就是为国办事了?”
陶渊明微微一笑:“一激就怒,我说谢宣明,你的养气之道,还得多多修炼啊,你看看我,现在成这样了,不也是置酒高歌,自娱自乐嘛。”
第4326章 激怒谢晦扬长去
谢晦的眼中闪过一丝忿怒之色,转而笑了起来,摇头道:“陶公,你讽人激人的本事,真的是名不虚传啊,不过,这种言语相激,对付武夫尚可,对于我们这些世家子弟,从小就是给训练各种养气,藏拙之术的,可就没那么有用了。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得担心这仗打完后自己会怎么样。噢,你现在这般故作潇洒,喝酒高歌的,只怕也是在掩饰你内心深处的恐惧吧。”
陶渊明摇了摇头:“我可是一直在高歌我的祭妹文啊,哀悼我那不幸的妹妹,甚至声泪俱下,你觉得这是在掩饰恐惧?”
谢晦冷冷地说道:“准确地说,我觉得你是想要传播恐惧,这正是你擅长的,拿手的,表面上看是哀悼令妹,实际上是想让我们感同身受,跟你一样,有在这次战争中失去亲人的担心和悲伤。继而对战争产生恐惧,这就是沮我战意,丧我斗志。”
陶渊明叹了口气:“我说谢宣明啊,你年纪轻轻,这种辩术中给人扣罪名的本事,可也真的是厉害啊。我也就悼念一下自幼的亡妹,你居然就能想到动摇军心的罪名。若是刘毅坐这帅位,可能还真的是要听你的话,要了我的命呢。”
谢晦冷笑道:“他当然会要了你的命,就冲你跟他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曝光的事,他也会堵上你的嘴的。而且,你的同伙刘婷云,也是你介绍给刘毅的,这个妖妇害得刘抚军有多惨,差点命都没了,多年的军队和基业也毁于一旦,他不找你报仇算账才奇怪。陶公,我劝你最好不要惹我们,现在你在孟仆射这里,其实是对你的保护,真要把你交给刘抚军,你还能喝酒高歌?”
陶渊明微微一笑:“刘毅不会杀我的,这个时候没有杀我的罪名,那些私下的交易,黑手党的秘辛,跟后秦的事情,是不能拿到台面上公开的,你们现在想杀我,会让人以为诛戮名士,后面就会绝了天下士人来投的道路。连天师道都知道,要想夺取天下,就不能随便地伤害士人,所以放过了谢夫人。而且,后面你们若是想跟天师道谈判议和,恐怕也找不出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吧。”
谢晦的脸色一变,一边的孟昶却开口道:“怎么,你还以为我们会跟妖贼谈判?陶公啊,你是不是酒喝多了产生了幻觉呢?”
陶渊明平静地说道:“孟公,你其实是最明白这点的人,用不着在你的弟子面前否定这点,在外人看来,天师道和大晋世家势不两立,但内行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权力之争罢了,如果权力可以分享,那一切都可以谈。”
孟昶摇了摇头:“都已经结下了这样的血海深仇,权力怎么可能分享?就算我们同意,刘大帅又怎么可能同意?光一个何无忌的仇,就不可能放过的。”
陶渊明笑了起来:“那请孟公回答我一个问题,当年在孙恩之乱时,刘裕也死了这么多战友,死了这么多部下,这么多人的仇,加起来可要超过了何无忌吧,但为什么刘裕最后还会跟卢循与徐道覆当面相会,最后放他们下海了呢?当年的刘裕,不就是出于形势所迫,放下了同伴们的血仇,也放过了天师道吗?”
孟昶的眼中光芒闪闪,没有直接反驳。
陶渊明看着谢晦,继续说道:“后面过了几年,天师道众突然在广州登陆,在刘裕大战桓玄的同时,他们攻下了广州,俘虏了桓玄任命的广州刺史吴隐之,控制了岭南,按说这样的做法,是打破了他们跟刘裕盟誓,再不返回大晋中土的约定,刘裕完全应该派拿下荆州的刘毅军团趁胜追击,消灭广州的天师道势力,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反而是任命卢循为广州刺史,徐道覆是始兴相,等于承认了他们是晋朝的官员,也赦免了他们以前的罪行。”
谢晦插话道:“那不过是权宜之计,当时国家多年战乱,又经历了桓玄篡逆,百废待兴,岭南是偏远之地,劳师远征要占大量的国家资源,就连荆州也是残破不堪,需要休养生息,刘大帅当时是不得已才跟岭南的妖贼暂时和解,但实际上,从他送给妖贼续命缕之事就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
陶渊明微微一笑:“是啊,刘大帅有了可以攻灭南燕的雄兵王师,仍然是没有平定占据岭南的妖贼,也没有打公然割据自立,杀害忠烈将门毛氏全族的谯蜀,而是北伐南燕,谢宣明,你可以跟我解释一下这又是何意呢?”
谢晦的额头开始冒汗,作为一个并不能接触顶层战略谋划的年轻人,要他回答这些问题,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了,孟昶轻轻地叹了口气,对着陶渊明说道:“渊明,你这样为难一个后辈,未免胜之不武吧。这些军国之事,不是他这个年纪所能接触的。”
陶渊明冷冷地说道:“既然不知军国之事,那就回去好好地修炼,跟在你姑母,堂姐后面多多学习。谢家还真的是后继无人,王皇后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不仅深通这些军国之事,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为家国出力了。”
谢晦这下再也无法忍受了,满脸通红,厉声道:“陶潜,不许你这样说我们谢家,你有何资格…………”
孟昶轻轻地摆了摆手,阻止了谢晦的爆发:“宣明,你且先退下,这里有我在,这些公务,我处理好了后,你过一个时辰再来拿,这一个时辰内,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普通的事务,你自己处理就行。”
谢晦仍然愤愤不平,似乎还想开口,但孟昶的眼神如冷电一样地扫过他的身上,他只能无奈地行了个礼,把身边的一撂公文放到了孟昶的案头,也不看陶渊明一眼,快步而去,从他的举动来看,即使在这里和陶渊明多呆一秒钟,他也不愿意,作为一个修身养气的世家子弟,对一个人的厌恶之情,竟然深刻如斯!
第4327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看着谢晦匆匆离去的背影,陶渊明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轻轻地摇了摇头:“家族是他的底线,一旦提到他的家族,尤其是家族中的女性长辈,他就失态了,彦达,你的这个好学生,还得再进一步调教啊,也许,这点会成为将来他的致命弱点呢。”
孟昶冷冷地说道:“他已经不再是我的学生了,未来的谢晦,应该是跟着刘穆之的,这次守城战中,他已经开始接替我的部份事物,此子前途不可限量,我劝你还是不要太得罪他,将来他手中有权,要想杀你,可有的是办法。”
陶渊明有些意外,看向了孟昶:“这些年谢晦一直在你手下做事,怎么就这样突然归了刘穆之?难道这死胖子现在也来了建康?”
孟昶冷笑道:“不要再试图从我的嘴里套话出来,渊明,我们现在立场不同,你为阶下囚,打完这仗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至于我…………”
说到这里,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了陶渊明的面前,盘膝坐下,拿起他面前的另一个装满了酒的酒杯,一饮而尽。
陶渊明平静地看着孟昶:“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主动向刘裕交代我们组织的存在,黑手乾坤一直给隐藏得挺好,刘裕在这个时候,他未必能查得出来,你急什么呢?”
孟昶摇了摇头:“你太小看刘裕了,一直觉得他只是个打仗厉害的武夫,其实,他的心里比什么都清楚,应该早就察觉到黑手乾坤的存在了,只不过从不点破,我想,他一直是在等我和徐羡之自己交代。打南燕,他不带着我们去,表面上把军国之事委托给我处理,但在最关键的时候,却是亲自孤身回来,你觉得这代表了什么呢?”
陶渊明勾了勾嘴角:“这么说,我这回不应该来,逼得你必须把我给供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