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刘穆之看向了陶渊明:“桐柏山道确实不够安全,这次我前来荆州,都是要靠索邈和段宏二将,带了两千多鲜卑骑兵一路护卫,后续的通道,沈田子将军也带了五千人马一路跟进,鲁少将军,你如果要消灭司马国璠,也可以跟沈将军取得联系,联合作战。当然,他的军阶比你现在要高,不过如果有我下令,可以让他这次战役服从你的指挥,不过,你的这些命令需要以你父亲的名义来下达,这样沈将军也比较容易接受。”
鲁轨连连点头道:“明白,如果有沈将军相助,那我还有什么疑虑呢,三个月内,我一定会消灭,至少是驱逐司马国璠,司马楚之的叛军。”
陶渊明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三个月内,恐怕我们来不及获得来自建康的朝廷号令和诏书,只能由刘仆射你来下令,对吧。”
刘穆之正色道:“是的,这也是我这回带着金牌和诏书,以及接替刘征西的刺史之位,有便宜行事之权的原因。因为朝廷的号令难以及时到达,所以在这里,我暂时可以代表朝廷便宜行事,陶公想要什么诏令,直说吧。”
陶渊明微微一笑:“我想为我家庾将军讨个诏令,就是在江州,或者之后我们征讨军所到之处,那些曾经被妖贼势力庞大时被迫依附于妖贼,打起妖贼旗号的地方豪强,山寨绿林们,如果肯及时反正,脱离妖贼的控制,归顺朝廷的话,那就可以赦免以前的罪行。如果他们在之后有立功行为,也可以按朝廷有功将士的标准进行奖赏。战后的赏赐,封爵,赐地这些,包括委任为地方官吏,管理和统治妖贼被消灭之后的地方,也是可以的。”
檀道济直接嚷了起来:“岂有此理。你这样对得起以前抵抗后战死的将士们和官吏吗?就这样放过那些贼人了?”
高进之也厉声道:“这些人有很多并不是你说的这么简单,不是一个换旗或者是打着妖贼的旗号就能解释的,他们附逆时出兵帮着妖贼攻城掠地的也不少,甚至还分了不少丁壮随着妖贼大军远征建康,现在妖贼的这二十万大军里,这种沿途归附的贼人起码就有一半以上,你这赦免等于是赦免他们的家人,让这些贼人能更加安心地随妖贼作乱!”
薛彤也沉声道:“按朝廷法度,作乱叛逆是十恶不赦,可以抄家夷族的大罪,这些附逆的贼人,只有严惩了他们的家人,才能震慑以后想要作乱的人,现在妖贼败势已显,本就人心惶惶,正是诛奸队恶,以明朝廷纲纪的时候,反而要赦免这些人的家属,甚至还给他们官吏以后能继续治理地方,这不是要鼓励别人造反无罪,还可以封官赏爵吗?陶渊明,你究竟是什么居心,出这样的主意?”
随着檀氏三兄弟这样的厉声斥责,整个殿内,尤其是武将们人人激忿,都是指着陶渊明破口大骂,有些人的手甚至都按在了剑柄之上,若不是刘穆之坐在大位之上,只怕这些人都会一涌而上,把陶渊明乱刀分尸了呢。
陶渊明面带微笑,任由这些狂风暴雨般的吼声在耳边回荡,直到这些声音渐渐地平息,他才清了清嗓子,目光从一张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扫过,说道:“我知道各位的愤怒,因为战友的死去,因为这几年遭遇的痛苦,甚至也因为你们的大将军,刘征西现在都生死未卜,不能理事,可是,这是国难,是国灾,受到痛苦的可不止你们,我本人难道没有受苦受难吗?”
他说到这里,脸色一沉,一把解开了自己的长袍,同时扯开了自己的前襟,露出了自己的胸膛,只见一道足有三寸长的剑痕,就开在了他左胸心脏上面一点点的位置,只要往下再去个半寸,必然一剑穿心了,即使是多年征战,身上伤痕无数的诸将,看到如此严重而致命的伤口,也无不面容失色,甚至心有惧意,盘算着要是这一剑刺的是自己,能不能活下来都未知呢。
朱超石咬了咬牙,沉声道:“陶公,我们也都知道你受的伤,吃的苦,如此重伤,还给妖贼劫持,一路从建康到了荆州,最后死里逃生。所以,你更应该体会我们的愤怒,妖贼这次作乱,能成如此的规模,就在于有太多的地头蛇,墙头草附逆作乱。我们不借机立威,彻底地清除这些地方恶势力,还要赦免他们,甚至让他们继续为官为吏,称霸一方,那下次再有动乱,这些人还会再次背叛的,这么明白简单的道理,你这样的智者,为何想不明白呢?”
第5058章 民众附逆是为何
陶渊明有一阵没有说话,一直看着朱超石,渐渐地,他笑了起来,一边摆手,一边说道:“原来是小朱将军啊,正好,我想请问你一句,当时你身陷敌营,被迫诈降加入妖贼的时候,你的感受如何呢,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朱超石似乎也早就料到了陶渊明会这样反问自己,他摇了摇头,说道:“你也知道我是诈降,不得已而为之,如果不是想着为死难的兄弟们报仇,我是不会顾惜这条性命的。但你说的这些江州和豫州的土豪地主们,加入妖贼附逆的可不一样,他们大多数是主动归附的,这点,就连庾公也查明了,是吧,庾公。”
庾悦点了点头,说道:“是的,自从何无忌将军的江州军团战败后,江州各地的官吏纷纷逃亡或者是投降了妖贼,如江州长史王弘就跑了,而豫章郡守张裕则没有来得及跑掉,投降了妖贼,他们二位也算是江州官员中的代表人物了,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是别的各地的豪强地主,象刚才陶公所说的胡藩将军一家能结寨自保,没有倒向妖贼的,其实在江州算是极少,大多数的家族,是打起了妖贼的旗号,也象在南燕之战时的那些汉人大地主豪强一样,主动向妖贼军中输送军粮,甚至是派出一些丁壮作为后勤人员支援。”
说到这里,庾悦顿了顿:“更是有些山寨和绿林强贼,干脆就全部加入了妖贼,他们把家属和财产放到了些打着妖贼旗号的豪强地主家中,而大部分的男丁则是变成了妖贼的军队,因为江州之地,以前一向是跟着荆州,桓氏的势力不小,而桓氏旧部在江州也多成为了豪强地主,他们在朝廷实力强大时隐忍依附,但妖贼一来,就倒戈易帜,妖贼的军队能迅速扩张,这些人出力很大。”
说到这里,庾悦叹了口气,看着陶渊明,说道:“陶公啊,虽然你的所有建议我这里几乎全采纳了,可谓言听计从,但是这一条,我实在也难以苟同啊,一日反叛,几代为贼,之前刘毅将军的征西大军到来时,这些人望风而降,我们没有对他们严惩,反而给与其官职爵位,保障了其利益,可换来的回报是什么,是他们看到妖贼一来,不全力抵抗,反而是大部分直接归顺了妖贼。要是这回平叛,我们再不对他们加以惩戒,以后他们仍然会不停地背叛的。”
檀祗也沉声道:“我同意庾公的看法,就是因为我们对于反贼太过宽容,他们一次次的背叛,我们一次次地原谅,赦免,所以才纵容了他们,包括天师道的妖贼,当年寄奴哥搜山检海一路赶得他们无处容身,只能下海的时候,也是一念之仁,放过了他们,让他们到了广州,苟延残喘,最后酿成了今天的大祸,这次,我们绝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不仅对于妖贼,要斩尽杀绝,对于那些附逆妖贼的地主豪强们,不止是江州,也包括了广州的蛮夷部落,湘南的土豪势力,一个也不能放过,只有让各路反贼付出代价,以后才能长治久安!”
说到这里,殿内一片叫好之声,不少军将们更是挽起了袖子,鼓起掌来,显然,檀祗的说法,言辞,深合他们的心思。
陶渊明平静地在这片叫好声中负手而立,一如刚才那片对他的喊杀之声,面对惊涛骇浪却岿然不动的礁石。直到这些叫好声也平息下来后,他才迎着那些带着得意与冷笑的神情看向自己的满殿文武们,平静地说道:“请问各位,如果我们真的现在有必胜妖贼的把握,或者说明天就能让卢,徐二贼悬首大航的本事,那大家现在在这里做什么,何不马上出征远航,把天师道叛军就这样平定了呢?”
檀祗沉声道:“妖贼虽然已经势头被压制,但毕竟还有二十万人马,哪是这么说灭就灭的,要平定妖贼,还得经历艰苦的战斗,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行,陶公,刚才你的分析挺在行,怎么突然又说这种外行话?”
陶渊明冷笑道:“这就是了,现在仍然是妖贼势大,要消灭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他们人数众多,还占据了很大一块地盘,要是这二十多万人跟我们拼死一战,那就算大晋获胜,也要付出很惨重的代价,而且,会损失几十万丁男,这些人力的损失,会大大影响战后的重建和发展,更是会积累深刻的仇恨。”
“你们都说当年刘大帅是放虎归山,没有对妖贼斩尽杀绝,可是你们想过没有,三吴的妖贼之乱,持续数年之久,人口损失近百万,昔日大晋最繁华的三吴之地,几乎成为一片废墟,就算到了今天,也没有恢复到战前七成的水平,庾公,我说的没错吧。”
庾悦点了点头,长叹一声:“这些妖贼真的是遗祸百年不止,吴地不止是人口损失,土地荒芜,更是把几十年来积蓄的粮草与布帛几乎全部毁于兵火,我们庾家现在的存粮不到以前的十分之一,这回想要勤王出师,都是力不从心呢。要是换了十年前,别说区区数千人,就算拉出三万大军,也不是难事啊。”
陶渊明正色道:“可是你们想过没有,为何这么多人都依附妖贼作乱呢?是因为朝廷的律法太宽松,还是因为妖贼太能蛊惑人心,再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王镇之抚着自己的长须,说道:“这些原因,兼而有之,不过,一开始妖贼作乱时,归附者并不算太多,也就是几万人而已,而且还多是被妖贼胁迫,并非真心,之所以能酿成持续数年,众至几十万的大乱,恐怕…………”
他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刘穆之和周围的北府军将们,欲言又止。
陶渊明哈哈一笑:“这又有什么不好说的呢?开始附逆作乱的吴地百姓,并没有多少,甚至朝廷大军一到时还有不少人反正回家了,可最后为啥有这么多人加入了呢?还不是朝廷的讨伐军到处烧杀掳掠,激起民变了吗?”
第5059章 劫掠三吴牢之罪
檀道济的脸色一变,身边的薛彤沉声道:“陶渊明,休得胡言乱语,污蔑我们北府将士,当年我们到吴地可是讨伐妖贼,解救百姓,哪来的烧杀掳掠?你现在也是朝廷命官,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高进之也是狠狠地瞪着陶渊明:“姓陶的,你一再地诬蔑我们北府将士,是何居心?不要以为你现在跟了庾将军,国法就治不了你。”
陶渊明微微一笑:“二位将军,何必大言恫吓呢?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当年刘牢之带着他新组建的那支包括了大量散兵,盗匪和马贼的新北府军,一路杀到三吴之地,到处以通敌叛国的名义搜索洗掠各地的庄园,拷打逼问这些庄园的豪强地主,甚至是那些世家庶族子弟,逼他们承认自己与妖贼有关系,然后勒索绑架他们的财产,刘仆射,你当年亲历了这场战争,你说我是信口开河,污蔑北府军将士吗?”
檀道济叹了口气,拉住了身后两个兄弟的手腕,说道:“二弟,三弟,此事天下皆知,刘牢之当年确实做得太过份,以至于连寄奴哥也看不惯他的所做所为,带了一千多兄弟脱离了他,自请问守卫句章,你我三人当年也是一同跟随寄奴哥独立出去的,这事并非陶长史胡言乱语。”
薛彤咬了咬牙,沉声道:“当年的情况,非常复杂,刘牢之的部下有很多是整队来投,也只是打个刘牢之的旗号罢了,一开始刘牢之也是象这陶渊明所说的那样,赦免那些来投奔大军的附逆妖贼,结果这些人很多是带着刘牢之的部队去查抄其他的庄园,说他们通敌附逆,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些是妖贼的奸计,故意放出些诈降的贼人,引我军去到处搜查,刘仆射,你说是不是这回事。”
刘穆之平静地说道:“确实有些这样的情况,但不是全部,甚至不是多数。吴地当年各大家族,以及本地豪强之间,平时多有积怨的,在这乱世之时就是互相带着外部势力来报复,有投向妖贼去洗劫世家庄园的,也有世家子弟带着刘牢之的部下去趁机报复那些吴地豪强甚至是同宗兄弟的。当然,所有的这些情况加起来,也不及刘牢之纵兵掳掠引发的案例的三成之多。这些案子的卷宗现在还在朝廷的阁楼之中,如果有异议的我可以带他亲自查阅。”
刘穆之的声音不高,但是透出一股无可置疑的威严,有他这句话,哪个人还敢再有疑问,纷纷行礼道:“谨遵刘仆射教诲。”
陶渊明冷笑道:“多亏刘仆射澄清了当年的这些旧事,我当年曾经走遍吴地,访谈民生之事,即使是事隔多年,当地的不少百姓对于刘牢之的军团,仍然是闻之色变,如同听到猛虎野兽一般,可见这些军士当年有多残暴,北府军的名头,也是给这些败类多有败坏,以至于很多原来中立,甚至是支持朝廷的豪强地主,都转而加入妖贼了。平定妖贼的,我一直以为是你们这一千不愿意掳掠百姓的将士们,是刘大帅靠这一千将士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新北府军,不是刘牢之。”
朱超石冷冷地说道:“好了,陶长史,不需要你给我们再重复回忆当年的历史了,你是不是想说,刘牢之在吴地以处罚妖贼同党的名义,掳掠奸淫,所以逼反了吴地百姓,因此我们今天就不能重犯这些错误,要宽容对待江州的,湘南的,广州的附逆豪强?”
说到这里,朱超石剑眉一挑:“可是陶长史也请你仔细想想,我们大晋的官军,在这殿上的所有将军们,可都不是刘牢之的那些乌合之众,我们有军人的荣誉感,有保家卫国,守护百姓的信念,更是一直追随寄奴哥,从吴地到荆州,我们自问这些年来,没干过杀良冒功,掳掠百姓的事情。这些江州的豪强地主倒向妖贼,是他们本就对大晋不忠,一有机会就想跳反,而绝不是给我们逼反的。”
陶渊明点了点头:“是的,这点我承认,各位都是遵守军纪的好军人,好将士,江州豪强地主们,在历年来的大晋内乱中,早就习惯做墙头草了,这是他们的本性,但大家也想想,妖贼之乱时,势头迅猛,各位作为朝廷的将官们,在那个时候有没有本事守住江州,保护这些豪强地主呢?朱将军你当时身为江州军团的副将,你的表现如何?”
朱超石咬了咬牙,沉声道:“我承认我无能,当时身在军中,本是全军的先锋,却是中了妖贼的奸计,在南康被妖贼俘虏,只能假意投降妖贼,找机会赎罪,幸好老天保佑,无忌哥和死难将士们的英灵护体,让我终于在江陵之战中报了仇。但那些江州降贼的地头蛇们是这种情况吗?就算现在,他们有谁是想着立功赎罪的?要是他们这样,还用得着你陶长史提出这种建议,要赦免他们来换取他们的归顺?”
陶渊明微微一笑,说道:“这就是了,朱将军你被俘虏了,诈降了,何将军战死了,魏顺之不战而逃了,谢宝也是城破战死,江州军团全军覆没,而身为文官的王弘,张裕等人也或逃或降,整个江州都落到了妖贼手中,我们这些食朝廷俸禄的人无法保护江州,也做不到死节,就得苛求江州的豪强地主们要抵抗到底,全族尽忠吗?”
朱超石沉声道:“陶长史,请对你的话负责任,照你这么说,这些人投降是情有可原的,是无罪的,是必须要赦免的了?那他们用军粮接济妖贼,派出丁壮跟随妖贼大军,甚至有些山寨庄主们直接加入了妖贼大军,这些也没关系了?只要现在他们肯归顺,就可以前罪一笔勾销,甚至还可以加官晋爵?陶长史,你这话要是敢在建康的朝堂这样公开说,恐怕你是没法活着走出大殿的,寄奴哥绝不可能容下你这等形同反叛的言论,而庾公,你也会受连坐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