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镇恶微微一笑:“我完全理解,也完全支持寄奴哥你的做法,就算是朱家兄弟,其实也有这种情况,只不过朱超石之前江州之败,本人也做了俘虏,手下部队几乎损失殆尽,后来归队后重建了他的军队,但也只有两三千人而已,只不过是个大号军主,至于朱龄石,也很少有独领一军的情况,不过,以我的观察,朱家兄弟对于钱财的渴望要超过常人,在这点上,和诸葛长民是有点相似的。”
刘裕轻轻地叹了口气:“是啊,要说起来,朱氏兄弟都是我的徒弟,他们的兵法,武功都是我所亲传的,但是在桓玄那里呆了几年,我发现他们都变得非常爱财,甚至有贪墨军饷,给自己置产业的情况,还会让自己的亲信部下去充当自己产业里的管事,伙计,这些事情我几次跟他们当面严正指出过,甚至说了如果武将爱财,那必会贪生怕死,当不了良将,但他们却是和我说,朱家为将多年,散尽家财接济将士,最后却换来个一旦失了兵权或者沙场战死,最后家中是一无所有,若不是遇到了我,只怕全家早就成为乞儿了,一生搏战只要为儿孙留口饭吃,这难道有错吗?”
王镇恶喃喃地自语道:“这话说的确实没有什么问题,我们当兵的,以命搏富贵,只不过这也要有个度才行。”
刘裕点了点头:“是的,正是因此,我从来不想给朱家兄弟,尤其是朱龄石一整个军团,这样会给他贪墨的机会,反而是会害了他,至于朱超石,要好不少,但是他也是过于注重兄弟之情,很多时候明知朱龄石的做法不对,也会给他打掩护,甚至跟他共同承担。这就是我很头疼的事,他们的才华,我很欣赏,但是我不想我最优秀的将领,以军功成为封疆大吏后,却成为地方百姓最深恶痛绝的蛀虫,所以,我只能把他们尽量留在身边,或者是在宫中充任禁军将领,至少有我的监视,朱龄石不会太出格。”
王镇恶叹了口气,说道:“我觉得,朱家兄弟还是要给些机会的,只要寄奴哥能派出公正,严谨,有威望之人充当监军或者是文职主官,让朱龄石只当将军,只负责打仗,可以允许他按功绩多分战利品,降低他贪墨的欲望,这才是对他的正确使用之法,毕竟,他们兄弟如此精于军事,如果因为担心贪墨之事而不重用,太可惜了点。”
刘裕点了点头,说道:“后续我会考虑给朱龄石独当一面的机会的,此外,还有孟怀玉,也是资历与能力兼备的少帅人选,你看他怎么样?”
王镇恶淡然道:“怀玉是孟家现在硕果仅存的将帅了,他的能力,并不在任何一个少帅之下,但长期以来,怀玉一直是作为刘毅的副将,缺乏独当一面的机会,虽然在战役中他的表现一直很出色,但不作为主将打一些仗,是难以服众的,现在孟家和刘家两家也算是分开了,我觉得寄奴哥不妨多给怀玉一些机会,让他有所表现,如果他表现出色,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一个军团的主将了,只有这些少帅们人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军团,独当一面,才是以后您北伐时所需要的,至于我,跟在你的身边,就非常满足了。”
刘裕摇了摇头:“你是满足了,但我不满足,国家也不可能满足,因为,我需要你用你们王家的影响力,以后在关陇一带,能让我们大晋,让北府军站住脚,能长久地经营。”
王镇恶的脸色一变,摇头道:“这是万万不可的,就算我能做到,你难道就不担心我干脆在关中自立吗?”
刘裕笑着摆了摆手:“那我让羊穆之去青州领兵,担任北青州刺史,是不是我也要担心他泰山羊氏趁机自立?”
王镇恶笑道:“那不一样,羊氏南下投晋已经近百年了,而我祖父在二十多年前还是名震关中的丞相,门生故吏现在还遍及关中,我若是到了关中,就算我本人没这个想法,想拉我当大旗的本地野心家,也一定会有的。”
第5189章 当年苻坚折节事
刘裕正色道:“这点你不必担心,就象我们攻灭南燕之后,当地的这种有野心的大族封懿,韩范等人企图勾结北魏,再唆使羊穆之叛国,达到他们自立的目的,给胖子及时发现,当场将其诛杀,制止了这种阴谋和叛变,我相信你也会有足够的能力来处理这种事。”
“而且,将来真要北伐的话,我准备以你和鲁宗之的雍州兵马为先锋,鲁宗之现在也要考虑鲁家未来继嗣的事,他比较中意小儿子,喜欢后续弦的少妻,但前妻大夫人所生的鲁轨,现在在军中有了地位和威望,如何安置就成了大问题,如果我以你为北伐先锋,鲁轨为副将,联手打下一块关中的地盘,将来以你王家和鲁家的影响力,自然可以吸纳大量的关中父老从军,一旦有了关中良家子相助,那我平定天下,澄清宇内,又有什么困难呢?”
王镇恶叹了口气:“寄奴哥,我说实话吧,我祖父在临死前就看出了前秦必不能长久,所以一直嘱咐我们王家子孙,尽早地投奔大晋,在南方安家,不要回北方,其实他之所以愿意与苻坚合作,在前秦当丞相,甚至为此背上了汉奸的骂名,也正因为他的理想如此。”
刘裕轻轻地“哦”了一声:“我并没有见过令祖父,但知道他是一个志向远大,情趣高洁之人,为胡虏效力绝不是为了简单的荣华富贵,那你能告诉我,他为前秦效力,是为了什么吗?”
王镇恶正色道:“因为北方的大势是,自后汉三国以来,北方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战乱,早已经残破,汉人大量地死亡,而自曹操迁五部匈奴入塞以来,各路胡人相继进入北方,散居各处,并州的匈奴,羯胡,幽州的鲜卑,乌桓,段部,关中陇右的羌人,氐部,一批批,一群群,以部落为单位,不停地迁入中原,这个过程,其实是从后汉中期就开始了,直到永嘉之乱前,北方早就是汉胡各半,杂居通婚,而习俗也有了很多胡风异俗,与南方,几乎是两个世界。”
“后来西晋的八王之乱,司马氏诸王为了争权夺利,挑起了惨烈的内战,不仅打光了汉家的军队,也让汉人百姓,在战乱中大量地死亡,而胡人在中原定居的那些人虽然也死了很多,可是塞外的同族却是利用北方的权力真空,大量地进入中原,这样一来,北方的胡人数量反而超过了汉人,若不是自匈奴汉赵以来,这些胡虏国家大多数因为内战而衰落,灭亡,新的胡人政权又随之建立,只怕我们北方,已经不会有多少汉人的生存空间了。”
刘裕咬了咬牙,恨声道:“只恨当时我们大晋也是内斗不休,精兵猛将不用于北伐,而是用在了内战之上,一次次地错失了收复中原的大好机会,实在是可惜,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改正当年的错误,不再给自己留遗憾。”
王镇恶摇了摇头,说道:“我祖父当年可不会知道会有寄奴哥这样的英雄出现,在他的心中,北方的情况已然如此,而南方的大晋又是内部矛盾重重,无人真心想要北伐,曾经他以为桓温是这样的英雄,所以不惜亲自投军求见,如果桓温有寄奴哥的这颗赤诚报国之心,那他肯定就是为桓温效力,助他平定北方了,但当他发现桓温不过是想借北伐的功名回去篡位夺权,根本不在乎北伐的成败时,他绝望了,所以选择了离开。”
“本来以祖父大人的想法,南方的汉人政权无北伐之意,北方胡虏又是如野兽一样的异类,披着人皮的豺狼而已,那他能做的,只有避世隐居,等待天降下一个英雄出现,但他没想到,这个英雄,居然是个胡人苻坚。”
刘裕笑了起来:“我其实也没有想到,少年时的我,本以为苻坚是个虎狼之心的番邦胡虏,野兽之王,只想祸害我们汉人而已,可后来到了长安与他接触之后,我才发现,苻坚是这个黑暗乱世中的一盏明灯,是真正的关爱百姓的仁义之君,是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不要,也是为了保护民众的一个伟大帝王,他要保护的,不止是胡人,或者是他们氐人,也包括了汉人。如果是在苻坚的治下,我相信大晋的这几十年,会过得更好。所以有时候我也在后悔,当年淝水之战打败他,阻止了天下一统,究竟是否正确呢。”
王镇恶叹了口气:“我祖父和我肯定都会认为,你寄奴哥是正确的,不错,苻坚是个胡虏之中的仁德天子,确实是可以对天下各族一视同仁,平等待之,但谁能保证,苻坚的继任者也是这样的好人,好帝王呢?就算苻坚之前,那个残忍野蛮的苻苌,不也是前秦天王吗?”
刘裕若有所思地说道:“是啊,后来在苻坚死后,继任前秦皇帝的苻登,虽然打仗英勇,但也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虎狼之君,缺粮的时候,甚至是把战场上的敌军尸体让军士们食用,还称之为熟食,这样的人,即使坐上皇位,也绝对是天下百姓的地狱到来,把希望寄托在某个仁义的胡人君主上,是靠不住的,因为他们并不一定会接受我们汉人的儒家周礼这套,并不知道如何去治理天下,统御万民,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人人如龙。”
王镇恶正色道:“是的,所以我祖父从亲自登门求贤的苻坚的身上,看到了这种希望,一个胡人君主,居然主动礼贤下士,来向一个并没有什么名气的汉人士人,来讨教治国平天下之道,当时我祖父只不过是寄居在一个前秦的大臣的家中当门客,短期内谋生而已,却没有想到,身为前秦天王的苻坚,会直接来见他。而且苻坚一进门就对身为平民的我祖父行了大礼,以学生的身份自居,说知道我祖父是连桓温都真心延请的大才,请大才为了天下苍生而出山,一如东晋的谢安不出,奈苍生何。”
第5190章 中原制度胜草原
王镇恶双眼光芒闪闪,仿佛回到了当年,而这一刻,似乎王猛的灵魂附在了他的身上,只听他沉声道:“当我祖父问苻坚原因的时候,苻坚却说,胡人可以马上取天下,但因为不施仁义,而很快就会攻守之势异也!”
“以强力和诈术取天下,别人同样可以以强力和诈术从你子孙后代手中取天下。想要长治久安,想要永远地留在中原,即使是秦国灭亡,氐族族人也可以留下来成为汉人,而不是象羯族石氏那样给人斩尽杀绝,国灭族亡,苻坚愿意听从我祖父的指点。”
刘裕的神色一变,说道:“说得真好啊,苻坚真的不愧是上天降下来的仁义之君,虽然是个胡人,但有他这个认知,才保了北方汉人的一丝血脉可以流传下来,要不然,真的经历了石赵政权屠戮汉人,还有冉闵的瞎折腾之后,北方的汉人可能真的要绝种了。”
王镇恶叹了口气:“是啊,从司马氏开启的八王之乱开始,北方经历了几十年的战乱,汉人大量减少,胡人大量入居中原,早就汉胡各半,甚至是胡人的数量超过汉人,而胡虏没有成型的文化,只知杀戮与毁灭,自己又是内斗不止,各自只能建立十余年,甚至数年的政权,他们的损失也非常大,一旦国灭,则是整个部族甚至是种群的灭亡。”
“这也让苻坚这样的有志之君,思考着如何能在中原立足,其实前燕和北魏也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开始要用汉家儒生来制订法律法规,想要以汉制来取代他们古老的胡风旧俗,但因为族人和贵族的阻力,无法实现,只有苻坚,他是真正地宁可得罪本族的元老,甚至斩杀了不听我祖父号令的氐族大贵族强雄,也要竖立起我祖父的权威,确保他的那套改制,能进行下去。”
王镇恶说到这里,语速也变得更快了,当年的事情,在他的口中,一幕幕地重现:“我祖父被苻坚的诚意所打动,当时也是明着跟苻坚说,汉人胡人的风俗迥异,很难融合,自古夷狄难入中原,即使是犬戎攻灭西周,逼得西周迁都成为东周,开启了春秋时代,但也无法入主中原,就是因为他们胡人,只知道战斗和抢劫,无礼义规矩,即使靠了武力的强大能横行一时,但终不能持久,因为缺乏规矩,必然会导致内乱,作为胡虏,本就是以部落模式来行动,靠了本部落的强大和团结,能征服和号令其他各部,集体行事,一旦本部落也开始内乱,那必然会衰落,而原先给征服和统治的仆从部落,则会趁势而起,取而代之,这同样也是没有规矩,缺乏权力的分享和传承的后果。”
刘裕猛地一击掌:“说得太好了,道出了千百年来这权力争斗的真相,其实中原的周礼,儒家这套,虽然有的时候显得迂腐,教条,尤其是以血缘传承来继承权力,剥夺了其他人上位的机会,很不公平,但起码比起毫无规则限制,完全是以力称雄,靠了蛮力和诈术而夺位,不讲任何道德与规则的胡虏那套,是要强了很多。所以说,胡虏想要真正地入主中原,那只有靠了汉化,学习汉家的规矩,才能长久。”
王镇恶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父死子继取代了兄终弟及,嫡子继位取代了庶长子继承,这些都是中原周礼儒家的核心规则,是与草原的规矩根本相对的,由此带来的一系列的中央集权,建立文官集团来制约军功贵族的这些中原的法则,都是要降低那种以武功,强力为获得资源和权力的方式,把以对外征战,然后以战功来进行权力分配的模式,改为按规则,按天下人认可的这套方式进行传承,说到底,斗智而不斗力,成为了中原与草原的区别。”
刘裕的眉头一皱:“可这套走过了头,就会变成那些掌握权力的人,永远地占据了上位,欺压百姓,而在面对强敌入侵,天下大乱时,又没有能力去应对外敌,世家大族架空皇帝,然后让天下人都成为他们的奴仆,世代不易,这种悲剧,难道不是从春秋以来一再地重复吗?”
王镇恶叹了口气,眼神变得黯然:“所以中原的这套规则,制度,也是在不断地改变的,自古三皇五帝以来,其实一直是草原的规矩,在上古时还是人神不分,妖灵与鬼怪混合,象商朝这样,更是以人祭人殉而不停地动用祖先与鬼魂之力,助其征战,我越来越觉得,天道盟的那套,可能就是从商朝遗留下来的呢。”
刘裕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没有证据,也许,只有下次我再次面对黑袍或者是斗蓬时,才能问个清楚,不过现在我们还是说正事吧,商朝是最后一个大量使用鬼神之力的朝代,但一旦失了天下万民之心,鬼神之力也救不了商朝的灭亡。”
“因为他们过于残忍,只敬那种恶鬼,这会让善神看不下去,于是有了封神大战,从此鬼神都退出人间,而周礼,则是作为约束人类行为,制订规则的开始,也是我们中原儒家的萌芽,后世孔子的儒家理论,多半是从周礼而来啊。”
王镇恶微微一笑,说道:“可是草原上的胡虏,还是多半信奉那套靠了强力夺取天下的旧理论,只不过,他们不再有祖先和鬼神之力相助了,慢慢地,就会和靠了周礼儒家理论,可以平衡和协调内部关系,从部落到城邦再从城邦到国家,从诸侯慢慢地变成一统中原的大帝国的中原政权,分散的草原各部,只有几万人,十几万人的大部落,慢慢就不是这种中原大国的对手了,在西周时期还遍布中原的诸多蛮夷,也渐渐地给驱逐出中原,甚至在草原上,也难以立足了,这足以证明,我们中原的模式,是优越的,先进的。”
第5191章 先军政治不可续
刘裕看着王镇恶的眼睛,正色道:“那么,你又如何解释,中原和草原的拉锯,汉人和胡人的战争,持续数千年,来回拉锯,虽然大部分时候汉人处于优势,但也有五胡乱华这种情况,胡人可以入主的时候呢,甚至周朝,严格来说,也是蛮夷入主呢。”
王镇恶平静地说道:“首先,只说周朝,我们前面就讨论过,周朝虽然是以蛮夷的身份西来入主,但他们创造出了周礼制度,这是中原根本制度的开始,以前的那套天子,诸侯的分封体系,其实和草原各部的汗国模式没大的区别,不过是尊一个口头上的共主罢了,这个共主,对于各部落的约束力很低,形不成可以号令天下的权威,自然也不可能举全天下之力行事。”
“周天子显然要比草原的霸主要强力了不少,起码在烽火戏诸侯之前,周天子是可以任意地斩杀齐国国君这样的大诸侯,也可以举烽火以调各国兵马的,这是草原上很难做到的事,也就北魏,前燕,还有匈奴极盛时期可以做到,大多数的时候,草原之上,是你征我夺,诸部混战,很难出现一个极为强力的大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