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象是在中原的儒家,道学这些,我们都知道这是长治久安所必须的,但是胡人的百姓却会说,要是汉人的这些学说都这么好,为什么会给我们打败,最后给我们统治了呢?他们虽然不通文字,但也知道成王败寇的这个道理啊,既然是输了,那哪来的底气认为自己比别人更优秀,更高人一等呢?”
慧远点了点头:“是这么个道理,所以从石勒到苻坚,这些胡人建立的政权,都是要引入佛教,虽然佛教的教义与儒家,道家还有些区别,但是那种劝人向善,强调杀人是恶行,会死后受到惩罚的理念,却是君王想要向百姓推行的,这样才能降低百姓的反抗,让他们放弃武力起事与抗争,逆来顺受。若是君王如苻坚这般,仁义爱民,那更是说得通了。”
鸠摩罗什沉声道:“是的,苻坚的过错就在于他本可这样推行仁政,让胡人慢慢地接受佛家的这套理论,一心向善,慢慢地也和北方的汉人百姓一样,成为王朝和帝国统治下的顺民,等到汉胡融合,万众所归的那时候,自然也可以南北合一,即使是以军事手段平南,也不会遇到这样的反抗了。毕竟,在南方的晋人眼里,北方的胡人,或者说胡化的汉人,都是野蛮凶残,吃人饮血的野兽,与其给这样的政权统治,不如拼死一战,就算战死,也无遗憾了。”
慧远微微一笑:“那是把几十年前五胡乱华之初,刘聪,石虎,冉闵这些残暴的统治者,当成苻坚了,不过,自冉魏灭亡后,几十年间南北几乎隔绝,没有什么消息,绝大多数的东晋百姓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而且毕竟汉胡相异,不愿意接受异族的统治,也是合情合理呢,就算是我,已经出家入了空门,但内心深处,也不愿意一个胡人君主来统治我,这也是我虽然听说苻坚有仁义之名,但仍然是要为桓伊祈福来抵抗他的原因。”
鸠摩罗什叹了口气:“其实我的想法和你一样,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入了佛门,是龟兹国师,但我的心里也知道,龟兹才是我的祖国,这里有我的家人,有我的同族,秦军来攻龟兹时,我每天都在为守城的将士祈福,为战死的军民做法事,最后城破之时,我也是宁死不降,不愿意跟吕光离开,直到他威胁若我不从,就要屠尽全城百姓时,我为保这城中数万生灵,才跟他上路。慧远大师的所想,跟我是一样的,其实,天下诸国林立,各族相异,这才是战乱的根源,人性中本就有贪,暴这些存在,遇到不属于自己的,就想要以力夺之。苻坚一边说是为了仁义,结束乱世而要出兵灭晋,一边又不惜派出大军远征西域,灭国毁城,只为了抢夺我一个僧人,这样的做法,很难让人相信,他的内心究竟如何。”
慧远正色道:“所以,在国家,在君王之外,劝恶扬善,让人相信只有放下屠刀,才能立地成佛,是我等的责任,君王有了富贵还要功业,有了功业还想长生,这就注定了他们会凶残暴虐以待世人,而他们的权力又无法约束,任意而为,这就是世间纷乱的根源,而我们只有让天下百姓相信佛祖而不是相信君主,这才能终结这一切的乱象啊。”
鸠摩罗什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但胡人君主想要同样出身异国番邦的佛教在中原传播,以减轻信儒,信道的中原士族们对百姓的控制力,这给了我们佛教发扬光大的机会,若非如此,你我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寺庙,收数千的信徒,来宣扬佛法了。只不过,在刘裕看来,我等跟世家贵族一样,同样是压迫百姓,驱使人劳作,自己却是不劳而获的吸血鬼,寄生虫,也是必须要打倒和消灭的。”
慧远的眉头一皱:“他这是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等一心为了世人向善,这哪里惹了他了?要说不劳而获,他当了兵以后,自己也不种地耕田了,不也是不劳而获吗?”
鸠摩罗什冷笑道:“我去见刘裕时,他就是这样跟我辩论的,他说我们佛家弟子,乃至道教,四处建立寺庙和道观,名为普渡众生,其实就是为了宗教的首领们,可以不劳而获,蛊惑人心,我们招了众多的弟子,就跟世家的庄园里养了成群的庄客,佃户一样,是为了自己可以衣食无忧,可以有大量的空余时间去研究各种理论,学说,用来沽名钓誉,然后蒙骗更多的百姓以香火钱的方式来供养我们,最后他说,我们从本质上,跟孙恩,卢循这些招摇撞骗的神棍没有区别,一旦成了气候,也会跟他们一样,企图要夺取世俗的政权了。”
慧远气得脸上的皱纹都在跳动:“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刘裕,刘裕此子,太过狂妄了,自己心中没有善念也就罢了,竟然,竟然如此诋毁我们,哼,我们吃斋苦修几十年,难道是为了自己享受?若要享受,继续当贵族就行了,何必要这样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鸠摩罗什叹了口气:“刘裕是在故意激怒我,让我失了冷静,因为我当时是用造福苍生的大义跟他对话,劝他罢兵,他却说什么为何在南燕入侵东晋,杀害将士与官员,掳走百姓时,我不来罢兵劝和,却要在广固陷落在即时跑来当说客呢,他说他的信条就是为百姓报仇,要让晋人相信国家能保护他,所以,他必灭广固,谁阻止他,就是他的敌人,包括大秦!”
第5299章 功业为由驱万民
慧远恨恨地说道:“他也太狂了吧,军队出去远征作战,长达一年多,粮草军械,还有人员的补给都要靠后方吴地千里迢迢地转运,前方将士死伤数万,士气低落,如果这时候得罪了秦国,那十万秦军可不是摆设。不见好就收,罗什大师难道就这样给他唬住了吗?”
鸠摩罗什微微一笑:“好像现在慧远大师说这些话时的身份不太象一样晋国的高僧啊,倒是同情起这南燕的军民了。”
慧远的脸微微一红,高宣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这个嗔戒啊,时不时地还会犯一些,只是我听不得刘裕对于我们佛教,对于佛祖的狂悖之语,以我这近百年的人生经历来说,越是这种目无神佛,全无敬畏之心的狂徒,一旦手握大权,就越会是天下百姓的祸事和灾难。原本我以为刘裕攻克广固还是个大英雄,但现在听来,此人不过是站在两边将士的累累尸骨上,侥幸取胜,甚至是拿着国运去赌博。若是秦军真的出击,那刘裕恐怕会大败亏输,不仅是灭燕的功业不可能有,还会赔上大晋最精锐,最能打的军队,甚至会引来秦国和燕国的后续入侵,那样不知又有多少晋国百姓受苦送命。这样的人,就是个赌徒,侥幸成功了一次而已,把国运系于他手,太危险了。”
鸠摩罗什轻轻地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但那刘裕当场放话,说什么叫我回去转告姚兴,他灭燕之后本欲休兵三年再伐我大秦,今天我军前来,正好可以一并消息,不用再等他回去准备了。想战就战,不必多话。”
慧远咬着牙:“然后你们就退兵了?不打了?这又是为何?”
鸠摩罗什平静地说道:“因为我们出兵就没有十万,只有两三万军队,这是大秦在中原洛阳一带的驻军,几乎全部出动了,想要有十万大军,得从关中继续出动后续,大概这个军情,刘裕是打探清楚了,知道我们兵力不足,大军若来,起码也要数月时间,所以敢这样有恃无恐。”
慧远眉头一皱:“那大秦受了这样的侮辱,难道还不从关中发兵来战吗?刘裕对大秦可以说是忘恩负义,全然不顾当年的割地之情。以我对大秦的了解,秦主姚兴就算再宽厚仁义,这样的气也是咽不下的,也不应该咽下。”
鸠摩罗什长叹一声:“这又让刘裕赌对了,秦国当时受到了胡夏的攻击,在岭北战事不利,姚兴亲自领兵出击也战败了,差点就战死沙场,关中告急,所有的城池都紧闭城门,撤回城外的驻军和百姓。兵力吃紧,哪还有条件来支援南燕呢,别说派出后续部队,就连这三万兵马,也只能回撤去援救关中了。等我们打退胡夏时,刘裕已经攻下了广固,只能说,时也,命也。”
慧远叹了口气:“我有点明白罗什大师的意思了,你是说这刘裕其实是想惟我独尊,不敬神佛,他是要天下的百姓,晋国的军民,都把他自己当成神,所以他不会允许世家高门继续控制和管理百姓,也不会允许佛教,天师道这样的宗教组织让百姓信奉神佛,有跟他这样的统治者对抗的底气。”
鸠摩罗什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沉声道:“是的,他所谓的要百姓人人平等,就是说所有人都由国家分一块地给他耕作,但也因此需要向国家交重税,遇有战事还需要上战场,这远没有给世家贵族当庄客佃户来的舒服,因为在这个乱世里,刘裕可以用各种大义的名份,比如北伐啊,比如灭妖贼啊,诸如此类,世家高门虽然对百姓也有盘剥,但他们毕竟不热衷于搞战争,大兴土木之类的事,这些才是对百姓最大的压榨和伤害。”
慧远点了点头:“象是远征南燕这样的战事,一仗打光了吴地多年的积蓄,确实消耗太大了。古人早就有过国家虽大,好战必亡的话,强盛如前汉,经历了文景之治几十年的积累,也禁不住汉武帝的穷兵黩武,今天的大晋,百年来经历了无数的内战外患,本就应该是休养生息,轻徭薄赋,可是刘裕这样为了个人的野心和功业,不停地发动战争,这是要让全国百姓都民不聊生啊。这样的统治者,是必须要限制,甚至是驱逐的。”
鸠摩罗什微微一笑:“以前的大秦,秦主姚苌也是这样的人,对于土地和功业贪得无厌,四处征战,把关中多年的积累都败光了,到了姚兴这代,我苦苦规劝他,加上他败于北魏之手,终于清醒过来了,从此休兵罢战,这是关中百姓之福,若不是平空多出来一个混世魔王赫连勃勃,逼得后秦这些年又在不停地打仗,只怕关中,早就成了一片乐土。”
“不过话说回来呢,刘裕确实是有非凡的军事才能,是你们大晋百年不遇的将帅,有他在,起码可以保东晋不被敌国所侵略。至少,现在没人敢主动攻击东晋了,包括大秦。”
慧远苦笑道:“可是别人不打他,他却要打别人啊。现在南燕已灭,跟大晋接壤的敌国只有谯蜀,后秦,北魏这三家了。谯蜀不说,力弱国小,可能刘裕下一个要灭的就是他,但灭完谯蜀后,后秦和北魏都是地方千里,军队数十万的大国,又有训练有素的强悍骑兵,战事一开,必然迁延数年甚至数十年,到时候不说战争结果如何,大晋百姓肯定是饱受刀兵之苦,盘剥之祸。所以,我们不需要刘裕继续在位,只怕他再干个五年,我的东林寺也保不住了,全寺的僧众,都会给他强征入伍,去为他的那个北伐大业出力了。”
鸠摩罗什哈哈一笑:“慧远大师终于想明白这点了,可喜可贺,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天师道快要完蛋的时候,拉他们一把,让他们可以逃出去,逃到刘裕暂时害不了他们,而他们又可以积蓄力量反攻的地方。让他们,成为南边的司马国璠,永远牵制和恶心刘裕,让刘裕不能北伐!”
第5300章 司马国璠叛逃记
慧远瞪大了眼睛,喃喃道:“司马国璠?你这一说我倒有点印象了,你不是说,那个司马国璠,是刘裕北伐时的先锋,还亲自领兵打到广固城下的吗?怎么他后来成了叛国贼了,还跑到你们后秦得到了保护和收留?”
鸠摩罗什平静地说道:“老实说,此事是机缘巧合,司马国璠本是晋国宗室,曾经在刘裕建义后得到了中领军,禁军大将的职务,位高权重,北伐南燕之役,他也是少有的主动站出来响应刘裕的人,甚至为此和琅玡王司马德文当廷翻脸过,可以说也给与了刘裕很大的支持,当时满朝皆反对刘裕,只有曾经是刘裕未婚妻,后来当上了晋国皇后的王皇后,以皇帝的名义下旨,出兵北伐,而且为了代御驾亲征,增加北伐的合法性,王皇后亲自随军,这司马国璠以禁军将领的身份护驾,这才有了他这个非北府军系列的将领出兵的事。”
慧远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司马国璠并非是军功卓越或者是能力出众,而只是为了护驾,或者说跟着捞些军功战绩而来。对吧。”
鸠摩罗什正色道:“是的,就是如此,本来晋国的禁军,也就是个摆设,多是那些司马氏宗室亲王,还有各大在京的世家子弟们,为了当官而给他们安排一个宫廷军官的名额,而士兵则多是由各大世家的家丁部曲们充任,虽然说也有一些技能出众之士,但跟多年真刀实枪地杀出来的北府军比,那是天壤之别。”
“有鉴于此,刘裕原本也只是让司马国璠他们在战场上护卫王皇后,释放出其他北府军的将士在前方迎敌。结果临朐一战,司马国璠所部几乎一直就留在中军,没有什么损失,也没捞到什么功劳,这让他心生不满,于是一直在刘裕和王皇后面前抱怨,甚至说故意不给他们司马氏的将校和世家子弟们立功的机会。所以刘裕没办法,一方面给人拿住了话柄要考虑个平衡,另一方面,临朐一战,晋军损失惨重,各部都无力再战,只有司马国璠所部还算是建制完整,体力充沛,而且也有近千数量的骑兵,于是刘裕就让司马国璠率两千人马,给他补充了一千多匹战马,以全骑兵的阵容追杀慕容超与黑袍。”
“不仅如此,司马国璠还信誓旦旦地说他有司马休之当时在城中留下的内应,可以趁乱联系到城中被俘的东晋百姓,结合一些会因势而动的南燕汉人官员,到时候拿着燕军被缴获的旗帜,金鼓,甚至是慕容超所用的御座,一并出示给守城的燕军将士,让他们开城投降,则北伐大业,可一举而定。”
慧远喃喃道:“真的是兵贵神速啊,那为何这个计划后来会失败了呢?”
鸠摩罗什叹了口气:“因为刘裕还是低估了黑袍的能力,慕容超也许会因为战败而失了方寸,不敢回广固,或者说逃命之余不一定能最快时间回城,但慕容垂却是天道盟的大魔王,更是有半人半妖,可以飞天遁地的一只飞蛊妖物,他坐在这妖物上,先行飞回了广固,稳定了城中的人心军心,把守城的鲜卑将士给控制住,然后将计就计,放那些城中的东晋百姓和司马休之的党羽出城,让他们主动作乱,接着用早就准备好的兵马围杀,可怜这两千多东晋百姓,非但没等到司马国璠的援军,反而落得个送命的下场。”
“司马国璠杀到之后,见到城中百姓尽数在城外的尸体,还有那几个内应被枭首于城门,吓破了脸,也不敢攻城,就是掉头逃跑,路上还给慕容垂派伏兵打了一个埋伏,损失过半。”
“吃了这么一个败仗,就是王皇后也无法为司马国璠说话了,刘裕本来就是起兵是以救回东晋被俘百姓为借口,这下子非但没救回百姓,反而让他们送了命,如此一来,临朐大胜的功业,也损失了一半多,而且,失去了通过内应一举夺取广固的可能,这让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司马国璠的身上,把司马国璠罢职收监,甚至是要王皇后的情报间谍来加以讯问,要逼司马国璠交代是否与南燕有什么勾结。哼,真是好笑,当年刘裕因为娶了慕容兰就给那些世家高门说是里通敌国,为此打上了叛国的罪名扔进格斗场处决,最后是自己杀了出来证明了清白,现在自己掌了权却又同样的罪名诬陷别人,真是个笑话。”
慧远喃喃道:“这么说来,司马国璠其实也是受冤枉的啊,他并不是真心要叛国投敌,原来是给刘裕逼的呢。”
鸠摩罗什点了点头:“其实刘裕虽然是世人眼中的大英雄,复兴晋国的忠臣,但实际上,他有权以后,就大肆报复那些世家高门,太原王氏,渤海刁氏这样的名门大族,都因为得罪过他而遭遇灭门血案。最后只能逃回来投靠我们大秦,就是司马氏,他也是当成贼人一样严防死守,不许他们掌兵掌权,这下司马国璠兵败,更是给了他借口,想要弄出一个里通外国的大案,把司马氏有能力的宗室再清洗一遍,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慧远长叹一声:“这种诛杀宗室,最后大权在手的套路,历代都一次次地发生,当年司马氏自己篡权夺位,清洗曹氏势力,诛灭几十个大家族的血腥往事,终于报应在自己的身上,那么,这司马国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呢?难道是你出手相救了?”
鸠摩罗什摇了摇头:“当时还是刘裕初围广固的时候,我还没有随军出使呢,是黑袍让那个会飞的妖物明月飞蛊进军营刺杀刘裕或者是王皇后,误打误撞反而劫出了司马国璠。它本想杀了司马国璠,带他首级回去向黑袍报信,结果司马国璠却说,他若是能逃往大秦,为南燕求得援军,会比一颗首级更有用,于是明月飞蛊放了他,而司马国璠前来归顺,也是秦主姚兴下决心出兵救燕的主要原因。”
第5301章 家国大义心难安
慧远的眉头微微一皱,说道:“司马国璠身为晋将,就算给救出来,也是一个晋国叛徒,他不逃去北魏,为何要舍近求远,到后秦寻求保护呢?难道,他早就跟秦国有所串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