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戈眸光一闪,紧紧盯住了阿奎那。那双眼睛里无意迸发出了强烈的热情,像是火焰一样燎烫到了阿奎那的身体,他忽然感觉周身热血涌动,面颊一下子烧得通红。
他忙不迭别开眼睛,努力以平静的声线说:“我是说——或许我还不够了解你。不过,这不意味着我看到的那些是假的:你的习惯、生活的细节……”
他顿了顿,抬头仰望着青蓝色的天幕,轻声说:
“海戈,你难道没有发现,你和周围人不一样吗?你的环境不断伸出手臂,想要把你扯下更底层的深渊,可是你坚守住了某些东西。你的潜意识一直在与它们抗衡。你身上有一股本能,你希望东西是好的、干净的、可用的。这股本能非常珍贵。它将你和那些甘于堕落、随波逐流的一切区分开来了。
“你在尽你所能,过着清白的生活……”阿奎那的声音轻柔低缓,像是萦回在原野上、轻轻爱抚着嫩芽的微风:
“我是这么相信的。”
清凉冷冽的月光倾泄在露台上,湿润飘逸的轻雾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徘徊萦绕。这一刻,城市灯火熄灭万籁寂静,沙鸥收敛羽翼,游鱼沉潜湖底,都陷入甜梦酣眠之中,只有夜枭的尾羽偶尔掠过水面,在月光与雾气编织的银色罗网里,划出转瞬即逝的波纹。
这是多么静谧的夜晚。可是海戈不可自抑地屏住了呼吸,只感觉头昏脑热,胸膛似乎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他的皮肤也像是被开满玫瑰的荆条所缠绕,一阵阵地灼烫、一阵阵的刺痒。
他抬起眼睛,迅速扫了一眼那只搭在栏杆上的、白皙修长的手……还有那裹在晨袍之下、白日里完美地撑起西装外套的匀称的肩膀,此刻看来是那样地单薄和脆弱……他还记得那种柔腻温热的触感,他知道它能被自己的手掌完完全全地紧握住……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克制自己不要一个劲儿地看着他的脖颈,手掌不自觉在铁柱的栏杆上用力,竟然攥出了一道指痕。
阿奎那隐约听到了身畔之人压抑着的呼吸声,他下意识转头看去,却见海戈低沉、急促地说:“可是我……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阿奎那一怔,似乎感受到了这一贯沉稳平静的年轻人,在内心中涌动着某种从未有过的焦灼和痛苦。海戈低声说:“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好像对自己失去了控制——”
阿奎那讶然地望着他:“那——究竟是什么感觉?”
海戈调匀了呼吸,转目注视着眼前的阿奎那。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
“觉得什么?”
海戈低声说:“觉得羞愧。”
阿奎那怔愣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海戈,羞愧是……很坏的情感,因为它让人不能自我接受,它让人自我攻击。”
海戈轻声说:“一点不错。”否则,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不能自洽、饱受煎熬呢?
“可是……羞愧也是很高级的感情。动物,婴儿,还有那些无知、傲慢、浅薄的人,他们是不懂得羞愧的。”
“……”海戈听得如堕云里雾里,沉吟道:“这么说,其实我是进化了?”
阿奎那哑然失笑。“这,也可以这么说吧。”
“可能我还是比较习惯做低等动物。我可以再回头吗?”回到虽然浑浑噩噩、却也没有现在这般煎熬的时候?
阿奎那慢悠悠地说:“知道进化论吗?你都爬出海面了,还能回到海里、做回记忆只有七秒的鱼吗?”
海戈思考道:“鲸鱼不就爬回去了?”
“……(想不到)你生物学得蛮好的。”
阿奎那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很抱歉,我不知道怎么爬回去。”
他凝望着天际晶莹的圆月,自言自语般轻声呢喃道:“一个人诞生之初,自以为是宇宙的中心,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另有一种更美丽、更强大的存在——压倒性地、不可回避地矗立在‘自我’之前——这种自惭形秽,在宗教的意义上,几乎可以算是一种美德。”
他迅速地掠了身畔的海戈一眼,说道:“这说明了一个人品性中的谦卑和虔诚,说明……他对对方爱得很深。”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