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妻子居中缓冲,两人吵得更加天翻地覆。最激烈的那次争吵中,阿奎那直言不讳地说,他怀疑父亲当初留存私心,并没有竭尽全力劝说母亲堕胎。而盖德森反唇相讥,说正是因为阿奎那的叛逆和不孝伤透了他母亲的心,她才会想要高龄生育——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拥有更加乖巧、懂事、理想的孩子。
甩出那些轻率极端的指责,他们很快都觉得后悔。但是伤害亦如泼水难收。
阿奎那愤怒而不失理智地正式提出,他已经完全独立,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重心。这里不再是他需要费心融入的世界了。
父子俩的“势力范围”由此划分。盖德森终于意识到,儿子不会再有回乡定居的可能了。
但是,这不意味着盖德森不能以见多识广的“长者”的身份,对年轻气盛、满脑子肤浅新思潮的儿子寄予人生的忠告。
他听说阿奎那正在与一名同性同学交往。父子二人从没对这方面有所交流,但盖德森早已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儿子在择偶上的性别取向。虽然同性恋要被绞死的时代早已过去,而对水族而言伴侣的性别并不影响繁衍,但是,这毕竟是一种非原教旨主义的结合方式。
不够传统,就意味着不够好。
然而,还没等他开始旗帜鲜明地反对,这段恋情就已告吹。他绝望地发现,比儿子搞同性恋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阿奎那竟然开始宣称他有可能终生不婚不育。
不肯承受繁衍天职,是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行为。潜意识里,盖德森这类人对子女的期待好比对圣母玛利亚——最好能在睡梦中得神谕,以处子之身生产后代。
不论怎么说,他对儿子的期待又一次破灭。盖德森心怀怨怼,而阿奎那忙于开拓事业,父子俩的关系坠入冰点。
他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逢年过节,从某个大都市总会寄来贺卡和礼物。盖德森默默拆视,又将它们一律束之高阁,不做任何回应,像是对待一个已被封起的旧梦。
步入五十岁之后,盖德森仍旧一如既往地坚守戒律。只是对象从主变成了他的主治医生。上个雨季,他发作过一次严重的类风湿性关节炎,疼得几乎下不了床。医生叮嘱他要坚持散步锻炼。
天不亮,盖德森已早早起床,沿着栈道在小镇湖泊边漫步。
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湖面仍笼罩着一层静谧的薄雾。栈道的木板覆着白霜,踩上去发出细微的脆响。
盖德森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远眺。冷冽的空气钻进鼻腔,带着湖边特有的草叶腥气。道旁的芦苇枯黄低垂,风掠过时沙沙作响,反而更显寂静。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人。
他忽然站住了脚。
在栈道的另一头,遥遥地伫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在苍茫晦暗的蓝灰色天地间,那头蓬松鬈结的红发如一抹醒目的烈焰。那是与他过世的妻子如出一辙的美丽红发。
湖面结了冰,但并非完全封冻,靠近岸边的冰层下仍能听见水流缓慢的涌动声,像是大地在沉睡中的呼吸。
叶希亚·兰波战战兢兢地立在过道书房前,饿着肚子罚站。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从他的书包里翻出那本莫名其妙的杂志。他狐疑地瞪着坐在餐桌前笑容满面地享用点心的双胞胎哥哥菲比·兰波。他怀疑这是对方又一场恶意栽赃。
盖德森怒火滔天,在厅内走来走去地训斥幼子。阿奎那坐在单人沙发里专心致志地看报纸,菲比在大快朵颐,叶希亚抖了抖酸麻的脚,惦记着盘子里最后一块乳酪蛋糕。在场三个儿子没有一个在听他的话。
盖德森的怒火加倍。他认为自从工业革命之后,年轻人对宗教就开始缺乏尊重。为了唤起年轻世代对神秘力量的敬畏,他好几次在儿子面前宣称自己——如圣女贞德一般——能在白日看到神迹、听到神召。
他刚开始在阿奎那面前说这话的时候,阿奎那只顾看着报纸,对他熟视无睹。等后来他说的多了,阿奎那终于也重视起来。他从报纸后面沉思地看着他,用罕见的耐心语气,轻声细语地劝说他去县里医院做个全身体检,拍个脑部x光片。
他反应过来,儿子把这当成了自己老年痴呆的前兆。他气得火冒三丈,和阿奎那大吵一架。但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曾提及自己所见到的那些美妙神圣的幻象了。
但这次,他竟然从年仅七岁的小儿子书包里翻出成人刊物。真是天塌地裂。归根到底,这两个年幼的孩子缺乏母亲的教养,对启蒙之事充满好奇,也是无可厚非——关键在于已经成年的长子。作为长兄,阿奎那非但没有尽好养护幼年同胞的职责,反而在幼弟面前无所顾忌地展现他那一身从大城市里沾染上的娇矜作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