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数十人,俱都满面风霜,举动带着剽悍之气。他们分作七八处,各自聚拢着。有些人嚷嚷着拍着胸脯,正在吹牛;有人面带猥琐笑容,讲着下三路的段子,引得旁人眉飞色舞;也有人神情严肃,时不时摸一摸腰间刀柄。
郭宁从榻上起身,吕函立即醒了。
她抹了抹面颊上的口水,不好意思地道:“六郎睡了一整天,一定饿了。灶上有炖得好羊肉,我替你取来。”
她不说还好,一提羊肉,郭宁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若雷鸣。
吕函笑了起来,郭宁也笑:“我竟睡了那么久?”
他取过戎服披上,想了想:“现下还有事,羊肉什么的,先不急。昨日送来的笔墨纸张,先拿一些来,我要用。”
吕函连忙去了。
郭宁迈步出外。骆和尚率先大笑着上来,摸摸郭宁身上,检查他的伤口有没有崩开;其余百十人也纷纷向他打招呼,有慰问的,有夸赞的,有拐弯抹角探听的。
乱糟糟客套了好一阵,郭宁兜转回来,身后跟了不到十人。包括汪世显、骆和尚、李霆在内,都是数十人当中公认的首领人物。
一行人进到屋里,郭宁请他们坐在榻上、椅上,或者干脆席地而坐。
大金朝廷在长城边壕沿线,设有三路招讨司,统辖三府五州七军,马步精兵数十万众。统领大军的都总管、节度使、防御使、猛安勃极烈、详稳之流高官大将数以百计。可那些人物,大都是恇怯无能之辈、贪鄙专愎之徒。真正到了大军倾覆的危急时刻,能够得到普通士卒的信赖,能够与蒙古人纠缠恶斗,且战且退的,不是那些高官大将,而是眼前这些人。
郭宁曾与他们并肩作战,与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但郭宁清楚,这些人当然各有各的毛病,各有各的问题。所以,原先的郭宁并不真正信任他们,而依旧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大金朝廷。
这个错误,使得郭宁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好在他不会继续犯错了。
大金既是注定倾覆的破船。堂堂的汉家男儿,为什么要陪大金同死?身逢乱世,只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斩碎即将覆压而来的黑暗大潮,开辟出一条新路。
当下郭宁首要的任务,便是把眼前这些人真正聚合到一处,让他们成为自己手中可用的力量。
郭宁站到屋子中央,环顾四周,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屋里数人但觉郭宁神色郑重,无不肃然。
唯独李霆与他人不同。他大大咧咧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看着骆和尚似一头黑熊半躺在榻上,没点武人样子,而汪世显守在房门口。这两人以外,身边席地而坐的人,都比自己位置低一些。
当下李霆哈哈一笑,意态自满。
他仰头看看郭宁,冷笑一声:“我早说过,萧好胡那奚狗,不是好东西。郭六你不听我的,徒然生出许多狗屁般的烂事儿。却不知,这会儿你有什么想法?”
郭宁轻松地道:“这几日我倒真有个想法,翻来覆去想了很久,百思不得其解。”
“说来听听?”
“我在想,如你我这样的人,会怎么死。”
第十五章 死路
李霆本是中都宝坻一带有名的浮浪少年。因为精通骑射,又轻财好施,在地方上颇具声名。
大安三年时朝廷在中都签军紧急,连地方保甲都不放过,李霆年方十七,便领四乡少年从征,立即就当了个蒲辇,也就是五十夫长。
两年下来,朝廷败仗不断,当日随李霆出征的少年大都战死,李霆的部下换了一批又一批,但都是凶恶粗猛的悍卒。而李霆凭着自家身手和狠辣手段,硬生生压得诸多悍卒俯首帖耳,真有过人之处。
李霆自觉乃是天子脚下生人,一向自视甚高,并不把久在边壕作战的土包子们放在眼里。何况他那个蒲辇职位,也比其他溃兵首领高些。他愿意来馈军河一探,只是念着当日并肩作战的情谊罢了,简直可算屈尊降贵。
谁知道,我李霆念着情谊,这郭六郎却是个不着调的,竟敢对着我大放厥词,语带轻蔑?这厮是在挑衅吧,是在诅咒吧?
简直不知好歹!
“死你娘亲!”李霆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
众人一片哗然,郭宁却很平静。
他甚至还刻意扬了扬眉,诧异地反问道:“怎么,生死大事,你竟然没有想过?那死到临头,岂不死得糊涂?”
这就明摆着是在火上浇油了。
“我……”李霆额头青筋乱冒,反手就去拔刀。
李霆也是个能厮杀的,郭宁毕竟伤势未愈,只怕不是对手。于是身边好几个汉子心慌意乱,连忙上去劝阻。屋子里乱成一团。
“这数年来,我们经历了什么,诸位还记得么?”
嘈杂的屋子里,郭宁若无其事的语声,反而显得清晰异常。
他说:“当日在大军阵中,若听从了那些猪狗样的军将胡乱指挥,立即便是个死!后来从乌沙堡到獾儿嘴,乃至浍河堡、居庸关、密谷口战场,但凡正面撞上蒙古大股铁骑,立即便是个死!大军溃败,我们流落河北,衣食无着,又多疫病,但凡稍少些运气,立即便是个死!”
“娘的,这世道,死比活容易!”屋里有人忍不住骂了句。
“可不是这般么?”有人长叹应和。
“待到朝廷着手接济溃兵、重整军旅,居心叵测之人遂于其间肆意妄为……”说到这里,郭宁苦笑了一声:“我身边姚师儿等同伴,因我轻信大意办了蠢事,结果遭人算计,立即便是个死!可仔细想想,重归朝廷又能如何?朝廷看中我们的,就只是我们的性命罢了。我们还得跟着那些蠢猪也似的军将,去与蒙古人作战……结果不用说了,立时便是个死!”
郭宁如此坦然自承,倒让李霆有些意外。
他悻悻地松开了握刀的手,站在原地道:“确是蠢事!蠢极了!”
骆和尚摸着光溜溜的头皮,呵呵笑着打圆场:“所以,还是安心落草的好。整日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何其舒坦?”
“慧锋大师觉得,能舒坦多久?”郭宁反问:“三年以来,朝廷与蒙古人的战场,已经从界壕外退到宣德州,我敢断言,下一处战场就在河北,就在我们身处的此地!数月之后,千军万马横冲直闯,遮天蔽日而来。我们这些蝼蚁稍一露头……不,哪怕不露头,哪怕我们匍匐在土里,只消铁蹄践踏而过,立时便是个死!”
郭宁瞥了一眼坐在门旁的汪世显,继续道:“或许有人想,战不得,难道还降不得?可降了又如何?我们这些地位卑微之人,在大金军中是膏锋锷、填沟壑的料子,在蒙古人那边,就能平步青云,安享富贵了?”
汪世显干笑两声。
“蒙古军的凶残,你们都见识的。在野狐岭等战场上投降蒙古的军士,二三十万总有吧?在昌、桓、抚三州被蒙古人掠向草原的百姓,二三十万总有吧?那数十万军民里,出人头地了几个?有没有三五个?我们的袍泽兄弟,我们的族人亲眷,我们的父母、妻子、儿女都在哪里?”
郭宁提高嗓音,厉声道:“他们绝大多数人正在为奴为婢,受尽蒙古人的欺凌!他们最后的下场,依然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