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退到了大街边缘的店铺里,躲在两扇斜塌下的门板后头,书生才松了口气。
那个小娃儿还被他抱在手里,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
书生捏了捏小娃儿红扑扑的脸,轻声道:“莫急,等到事情过去了,就安排人找你的家人。闹出这么大事来,那些贼人很快就要走了。再不走,十二门一齐阖拢,就真走不了啦!”
说到这里,他又连连摇头。城里出了这么大事,可负责内外两重城防的拱卫直使司到现在还没反应,连城门都没关呢……荒唐至极。朝堂上都是如此颟顸之辈,大金又怎么能维持下去呢?
此时外头街上蹄声隆隆,原来是落在后头的武卫军大队,终于赶了上来。队伍被重新聚拢以后,依旧有两三百人,规模不小,带队的还是徒单金寿。
这本是一支足以抓捕贼人,立功受赏的有力兵马,可书生觑得清楚,士卒们个个都脸色难看。
毕竟这些武卫军士卒们,不是真正的沙场武人。他们全都太聪明了。城里的局势愈是乱,他们每个人愈是动摇。因为每个人都想到了,放火的贼徒,就是被他们逼进城里的!眼下皇宫都起火了,上头追究下来,天晓得会不会查办将士们的责任?
娘的,要不是徒单判官突发奇想来了这一处,就根本不会出现这么可怕的事!谁能知道,这位判官大人图的什么?
将士们这么想着,难免有人斜着眼去看徒单金寿。而徒单金寿的心情自然也好不起来。
他的脸色沉重,而双眼血红。当他策马从书生眼前经过时,书生看得更是分明。这位武艺出众的军中猛将格格咬牙,握剑的手背上青筋爆绽,显然怒到了极点。
见此情形,书生有些尴尬。他初时受了徒单镒的吩咐,要暗中通知徒单金寿,莫要把考验安排得太过艰难,可现在这局面,还谈什么考验?
这分明是恶虎考验了徒单金寿吧?而徒单金寿还考砸了!
唉,仔细想来,不止徒单金寿考砸了,徒单右丞“进退皆宜”的推算,似乎也不那么准?
“咳咳……”书生忍不住咳了几声,盘算着还有没有必要与徒单金寿联系。
就在他咳嗽的同时,道路对面的巷道中,几名身披罩袍的骑士横截而出,大摇大摆地冲过了武卫军的队列。
这会儿中都城里纷乱,大街正对着宫城,又有火光阴影晃动。武卫军将士个个心事重重,只当这几骑也是哪一部的传令骑士,并没在意。
然而那数骑奔过徒单金寿身旁不远的时候,落在最后的一名骑士忽然挺身。战马奔驰的速度不减,而他踩着马镫高高立起,手中分明挥动着四尺余长的铁骨朵!
以徒单金寿的沙场经验和身手,本来绝不至于如此疏忽。但他这会儿满肚子的怒气,又满脑子都在盘算如何向朝中的两大势力交待……真没有反应过来!
那铁骨朵在空中发出的呼啸之声,在数丈范围内人人听得清楚。徒单金寿长声惨叫,左边的肩膀猛地塌了下去,整个人向右侧倒栽下马。那铁骨朵撕裂血肉,击中骨骼,使得好几处骨骼全都碎裂的可怕声响,简直夺人心魄。
而当其余武卫军将士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数骑一溜烟地狂奔,眼看着身影又消失在彰义门的门洞里了!
年轻书生下意识地往店铺深处急退。
“糊涂!荒唐!愚蠢!”他连着大骂了几声,也不知在骂谁。
过了会儿,他又喟然长叹:“真是一头恶虎!”
第七十九章 不眠(上)
“方才有更鼓响,几更了?”徒单镒恍惚抬头,问道。
下首坐着的一排官员,个个都在腰带上挂着紫襜丝或者黑斜皮的书袋。听得徒单镒发问,他们同时起身,恭敬答道:“回禀右丞,三更了。”
“哦……”徒单镒应了一声。他张了张嘴,脑袋又慢慢垂下去,甚至还打起了细微的鼾,有口水从他的嘴里淌出来,慢慢地挂到膝盖上名贵的洒金盖毯上。
官员们彼此对视,都觉无奈,却谁也没法解决。换了外头的小吏这时贪睡,官员们早就正反十七八个大耳刮子上去,让他知道规矩。可眼前这老儿乃是当朝的右丞相,皇后的同族,朝堂上不下数十名重臣都是他的后辈,受他的提携。
他老人家打个盹算什么?
皇城烧了,对他老人家来说,算大事么?
他老人家显然觉得,不算大事。那么,我们又能如何?
好几人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待要起身,却被同伴制止了。
一排官员默默地坐了会儿,后堂转出来侍婢,端着水盆,水盆边搭着布巾。侍女用布巾沾了热水,替徒单镒擦拭面庞。布巾很热,水很烫,眼看着侍女的手被烫得通红,徒单镒的脸上的松弛皮肤也被烫得通红。
徒单镒勉力睁眼:“啊?”
官员们彼此打眼色,其中一人按了按鸡舌木柄的佩刀,大步站到厅堂中央,高声道:“徒单老大人,眼下这局面,你得……”
徒单镒不满地摇了摇头。
这官员言语一滞,却听徒单镒抱怨道:“水不热啊,冷,太冷了!”
他推开侍女的手,嘟囔着:“去换热水!换热水来!”
侍女茫然地端起铜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会儿,她向徒单镒敛衽行礼,捧着铜盆转回后堂去了。
徒单镒一低头,继续瞌睡。
官员们面面相觑。
徒单老大人这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吗?看这架势,今天无论如何都没个结果了啊?大家这么傻愣愣的坐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就算对坐到天明……
不可。到了明日,外界必定人人传说,我们这批人不近人情,全不知尊老敬贤,硬生生逼迫了徒单老大人整整一夜,这名声不好听啊,对仕途大大地有碍!万一这老儿再有个头痛脑热,朝中不知道多少勋臣轰然而动,一行人里,谁来担责?
当下众人无不气沮,为首一人出列,向徒单镒深深行礼:“夜深了,老大人还请早点休息,咱们明天再来登门请益。”
“是是是,我们明日再来。”其余诸官纷纷应和。
一行人退了出去。
直到他们策马扬鞭之声渐渐远去,徒单镒才猛然抬头。
他的神情虽然疲惫,但眼神却又冷静异常。
“晋卿!”他扬声唤道。
年轻书生从后堂绕了出来:“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