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或泪水流过面庞,带去铅华,露出她眼角微微的鱼尾纹。原来并非二八少女,而是个颇有成熟风韵的妇人。
赶车走了一段,已经看不到那几个持刀追逐的汉子了。女郎回头问道:“你适才说,应付了来人,便有好处,有富贵……是真的么?我要脱籍!我还想有个庄子,有田……能有么?”
李云已然昏昏沉沉。他的身体随着车厢起伏而摇摆,低声道:“有,都有。不过,先去中都,到宜中坊,找进之先生。”
直沽寨当夜这一场火,烧了好一阵,跟着李云在直沽寨行事的十余人,大都死了。死得都挺惨,像是被刀枪砍刺过以后,再扔进火里的。
但并没有谁特别在意。
漕河沿线,从来都是大金国的治安重灾区,就连朝廷诏书上都承认是“奸弊百出,人不胜苦”。直沽寨里起一把火,或者死一些人,那算不得什么。
此地的女真人都统直接将后继的事务推给了下属两个巡检。
两个巡检还不是常驻直沽寨的,一个在武清县,一个在柳口。他两人哪会操心?连文书都不写一份,眼睛一闭,只当没这事。
至于中都宝坻人李云的死活……
这年头,朝廷一次次的签军征发,大定年间通括户籍的成果已经荡然无存。哪有人知道李云是谁?哪有人在乎?
直到这消息穿回到宝坻盐场北面,李霆和李云的乡人才有些抱怨。都说这两兄弟当年带着乡里从军,结果死得不剩几个,这会儿招人去直沽寨作生意,又遭横祸,可见是十分倒霉了!
有关李氏兄弟的谈论,很快就被愈来愈紧张的北疆局势所取代。随着北面蒙古人逐渐逼近居庸关,朝廷不断调集人马到中都,然后再一拨拨地派遣到缙山前线,许多兵马也从直沽寨这边经过。
自古以来,兵匪一家。大兵所过之处,什么朝廷贵人撑腰都不好使,接连数日里,直沽寨内外出了好几桩冲突,被勒索去不少的军粮、军饷。于是各个商铺都关了门,连带着天津河北面,宝坻县境内的一些勾栏瓦舍都关了门。
据说常在此地出没的一个教坊司的官儿,还有唱院本和诸宫调出名的花大娘,现在也找不着人。说不定都被兵匪杀死了,谁知道呢。
勾栏院里的人们胡乱猜测了一阵,直到各地的兵马离境,本想重新开门,却又听说了大军在缙山行省溃败,而蒙古军攻入河北的消息,于是愈发不敢乱动。
与此同时,在天津河对面,被烧毁的店铺原址前,百余名手持刀枪,披挂甲胄的凶悍军汉云集。
最前头三人,一个是李云。
李云的脸色还是不好,身上各处都有厚厚包扎,全靠着一名女郎贴身搀扶着,才勉强站稳。
在李云上首处,一条高大军汉冷着脸,看了半晌。
这军汉,便是郭宁在昌州的老伙伴仇会洛。郭宁的铁骨朵技艺,便是得他传授。
“死了十五个人?”
“是。”
“柳口巡检李咬住的人动的手?”
“是。”
“那就行了。”仇会洛狞笑一声,向后头部属们摆了摆手:“今天晚上,就把李咬住的脑袋带来,他的手下们也不能放过。凑足五十颗脑袋,都摆在这里!堆起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生意(上)
在朝廷簿册的记载里,直沽寨是个军寨,而且还是地位甚高的那种。所以在当地,真有个驻军的寨子。
河道汇集的三汊之处,信安海濡的对岸,有两座高出河滩丈许的土阜,一前一后,约莫呈一个凸字形。军寨就占据了土阜的前端。
而后端约莫方圆十余亩的平地,挤满了屋宇。那不是官设的河仓,官设的河仓都在底下地势低洼的烂地,大潮时会被海水淹过的。能占据干燥高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店铺和商贾所用的私家仓库。
因为直沽寨并不在中都市令司的管辖范围内,所以种种店铺和仓库建造得全无规划可言,各种屋宇挤压堆叠,只留下狭窄的道路穿行其间。
有趣的是,中都市令司插不进手,收不得商税,宫中的市买局和中都买物司却在这里有专门的驻点,规模还很大,作生意作得不亦乐乎。
当仇会洛带着百余名甲士堂而皇之进入店铺区域的时候,市买局正九品的副使、买物司从九品的都监第一时间避入了军寨里。本地驻军的都统夹古阿里合亲自作陪,领着他们往寨墙上眺望。
刚登上寨墙,却见那百多人如来时一般,迅速地离去了。
买物司的都监明显放松下来。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虽说都是甲士,看起来有点凶悍……可毕竟只有百多人,闹不出大乱子!”
市买局的副使也笑:“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这两个机构,一属内宫,一属大兴府,每日里过手钱财如山如海,哪怕小吏也肥的流油,不是有大背景的人干不了。
夹古阿里合虽为都统,哪里敢得罪这两人,应和着陪笑道:“毕竟咱们这里是藏龙卧虎的地方。这底下各处,有得是京师贵人们的合札猛安、谋克,有得是能厮杀的勇士,谁敢乱来!”
买物司的都监瞥了夹古阿里合一眼:“那倒也未必。如今中都路这些猛安谋克,除了仆散家的火鲁虎必剌猛安还有善战之士,宗王们控制的胡土霭哥蛮猛安、胡鲁土猛安那几个,早都废了。夹古都统,你麾下的将士们,恐怕也难上阵厮杀吧?”
夹古阿里合只好仰天打个哈哈。
“总之,那伙人不是走了吗?来来,两位,寨子里备下了酒宴,两位难得来此,千万不要嫌弃。”
“好,好,那就走吧?”
“请,请。”
这么多贵人的手伸在直沽寨里,夹古阿里合这个都统若是身带重兵,大家反而不放心。夹古阿里合还想在这个位置上多做几年,自然也不会犯忌讳。
反正他手底下的女真士卒,都在纸面上,实际上大都是凑数的驱口、奴婢,想要一展武威也不成。
这几年来,猛安谋克的男丁越来越不愿从军。
南方几个统军司下头,那些屯田的猛安谋克户,其实已经与汉儿地主没啥区别,非要让他们去打仗,个个都如死了娘亲一般,人在战场,人心却早就离散。
而中都路的猛安谋克户,多半和朝廷里大大小小的官员有关系,所以胆子也大。从泰和伐宋以后,这些猛安谋克户都让驱口和奴婢们顶替着点集,自家从不踏入军营半步。
那些驱口,多半是历年来失地逃散,匮于衣食,然后被亲属典质或者自卖的穷苦人,素日里过得连猪狗都不如。
这些人到了军营里,也承担不了军事职责,夹古阿里合只能用他们来挑土搬砖。近两年来,直沽寨里的大仓和宅院,倒有不少是夹古阿里合带人新建的,与其说他是个军官,不如说是个坐地生财的商贾。
具体负责地方治安的,其实是与夹古阿里合并无统属的两个巡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