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遗忘她许久了。
那个女孩,笨拙地学不会刺绣,却对书卷过目不忘。父亲翻着她的窗课和女红叹气:“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些书,以后不要看了。”
他目含悲悯地说:“如果你是个男人。”
男人如何,女人又如何?
裴兰桥听见女孩大声诘问:“你不让我看书,是在怕什么?”
男人不让女人看书,在怕什么?
裴兰桥急促眨了眨眼,幻觉潮水般消退,冷汗已湿透他的后心。杨观音静静坐着,裴兰桥也一言不发。茶水沾在他指间,滑腻得似水蛇新蜕的皮。
那蛇生着女孩、女人、属于女性的脸,从指缝里溜掉了。
他微蜷了下手指,却见杨观音卷上袖管,露出藕臂上一点血红。
守宫砂。
杨观音眼睫一闪,似飞蛾扑火般轻轻一颤。她倒了一碗热茶,双指沾水,在臂上缓慢揉搓。
那粒红痣般的痕迹,融化了。
杨观音已非完璧。
裴兰桥猛地起身,快步过去将门合上。他转过头,杨观音正目光沉沉地注视他。
他迟疑道:“娘子既非心有所属,难道是被迫……”
杨观音摇首,将袖子捋下,笑容凄然:“如果妾说是因为骑马,侍郎会信?”
裴兰桥问:“只是骑马?”
杨观音道:“只是骑马。”
裴兰桥点了点头。
“其实究竟是怎么回事,妾自己也想不清楚,”杨观音垂着腕子,白绫向下滚落,似仙子披帛,“两年前妾回瓶州老家,跟哥哥们去打马球。那马发了狂,颠簸一路后将妾摔下来。妾当夜沐浴,便发现没了这个。但当时擦伤严重,旁人都不曾察觉。”她又道:“妾从未与外男私相授受,婢女可以作证。”
裴兰桥摇头道:“婢女身契在杨府,所说难作证供。这事如让有心人得知,稍作收买令其改口,娘子只会身败名裂。”
杨观音低低笑了一声:“真要进宫,妾只有死路一条了。”
裴兰桥问:“娘子不曾禀告夫人吗?”
杨观音苦笑道:“怎么说?我性子野,那一段又常同男孩子厮混,父母只会认定我失了操守。为了杨家名声,活活勒死也是有的。此事我问心无愧,却百口莫辩。而天子聘妇,首先要验明正身。”
白绫落在地上,她踢了一踢,道:“何止欺君,更是奇耻大辱。到时候莫说一条白绫,杨家满门抄斩都抵不过。”
但个中由头,没有人信。
裴兰桥久久不语,杨观音也没有抬头。她盯着自己鞋尖看,只见一只官靴迈近,连一条朱红袍边一块进了眼帘。那人从她面前蹲下,拾起那匹白绫。绸缎一角拂过绣鞋,似一个死人垂落的手指。
裴兰桥将白绫叠好放在案上,说:“兹事体大,娘子莫要轻言他人。陛下手段如铁,绝不会轻易被逼立后。既然娘子信我,我愿为娘子尽力一搏。”
杨观音望着他,问:“侍郎如此轻信我,就不怕我的确是不守妇道,编话来哄骗你?”
裴兰桥与她对望,反问道:“娘子如此轻信我,就不怕所托非人、毁了清誉吗?”
杨观音轻声道:“妾知道,侍郎是好官。”
裴兰桥一颗心轻轻颤了一下。
阳光底,新的梦魇从白日里生发出来。杨观音长出那张女孩的脸,她胳膊冒着血珠,大滴大滴落地,是世间女子的贞节碑,千千万万的守宫砂。
她凄切追问道:“为什么女人有清誉,而男人没有?为什么男人能三妻四妾,女人得从一而终?”
为什么呢。
“娘子闺中私事,以后如有余地,千万不要轻易告人,”裴兰桥将手中盏子倒扣下,“人心难测,娘子要谨记。”
***
秦灼去阳陵未归,萧恒独守空房,用夜食时对儿子说:“殿下,想搬来和爹住吗?”
萧玠正坐在他的小凳子上小口小口地舀牛乳吃,闻言唰地抬起头,激动地问:“臣可以吗!上次臣要跟阿耶住,阿耶就不让,阿耶说阿爹怕黑,不能留你一个人。又说阿爹一个翻身会把我压扁了——啊,阿爹你是不是真的怕黑才来找阿玠的?”
萧玠一拍胸脯,语气格外自豪:“阿爹莫要害怕,阿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可以保护阿爹和阿耶!”
萧恒笑得前仰后合,和儿子分食了一只饼,将他剩下的大半碗牛乳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