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一一〇 长生
裴公海再见秦灼是在萧玠的病榻前。
他脑筋死,秦灼再度有娠之事一直刻意瞒他,如今才知道内情,仍是不可思议。头一个是意外,可一而再再而三……
他试探过陈子元的口风,问是否是天子仗势欺人,大王是否有难言之隐。陈子元欲言又止,终于道:“大王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梁皇帝要是逼了他,不等下床就能叫他一刀捅死,还能拼了命给他养孩子?”
话糙理不糙。
裴公海醒过神时,大梁东宫的罗帐层层打起,似红色漩涡张开口。帐子轻薄,却足有数十幅,每一幅都坠着一枚金铃。南秦习俗里,铃铛是镇魂所用。
秦灼把儿子藏在这样天罗地网的帷帐里,是怕鬼神偷走。
最后一层帐子打开。
在裴公海眼中,秦灼气色并不算很差,血色也有,只是蓄在不该蓄的地方。他两颊不健康的潮红,眼圈干涩的血红,嘴唇纹缝间河床裂痕般的猩红。一切红色在他脸上都雾蒙蒙的。裴公海知道,那抓不住,但凡萧玠死亡的钟声一响,那些红当即能雾散云消。长钟万里开云道。而秦灼白如太阳的脸上,正绽着一片盛大灿烂的余晖。太阳美丽的回光返照。而太阳筑立云中的南方帝国,也会随这钟声消散,宛如海市蜃楼。
裴公海哀悼般地叫一声:“大王。”
秦灼从榻边起身,低声道:“刚睡着,我同老师去外殿说话。”
裴公海往里一觑,见锦绣堆里裹着个小孩子,只露出个乌黑的后脑勺。他由秦灼引去外殿,先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交给秦灼,道:“这是夫人旧物,当年便从神龛下供奉祈福。请大王时时佩戴,莫要离身。”
秦灼依言戴上,整理衣衫时,裴公海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道:“梁皇帝对大王并不好。”
“没有这回事,”秦灼扶他坐下,自己也从对面椅中坐了,“是我自己不好保养。”
“他若顾忌大王身子,大王就不会再受诞育之苦了。”
听他此言,秦灼也不羞赧,笑得颇有些荒凉:“是我甘愿。”
裴公海观他神色,一颗心似一阶破楼梯,叫人反覆跺着,咚咚地往下作响。秦灼当年虽生育萧玠,但提及怀胎孕子,仍引以为耻。如今这一个“甘愿”出来,只怕是被梁皇帝吃死了。
“臣知道大王不爱听,但臣还是要说。”裴公海斟酌再三,终于道,“大王已至而立之年,却仍无后嗣,社稷无继,朝野惶恐。”
秦灼抚摸扳指的手一顿,说:“我有阿玠。”
裴公海说:“臣所言,是后嗣,而非子息。梁太子是大王的骨肉不假,但到底落不到名分上。且不论史笔书写,梁太子,他能堂堂正正地叫大王一声阿耶吗?百年之后,他做了一朝天子,能为大王一个诸侯守孝守陵吗?”
他语意凄然:“臣……怎忍看大王去后,无妻同xue,无子凭吊啊……”
秦灼温声道:“老师,父母爱子,不求回报的。何况我的身体……已经不适宜生育了。”
裴公海道:“大王不是没有夫人。”
秦灼打断道:“老师,我们不说这个好吗?”
阿双将茶奉上,裴公海捧起来,秦灼只刮了刮沫子,没有吃。裴公海吃了一口便将盏子放下,道:“臣远道而来,的确另有要事。”
“政君在朝中摄政太久,已成羽翼。梁太子如今这样,臣知道大王抽不开身,可牝鸡司晨,终究不是正途。”
秦灼道:“老师,她是我的亲妹妹。”
裴公海道:“秦善也是文公的亲兄弟。”
秦灼看向他,裴公海叹道:“这件事还不是当务之急,最要紧的,是另一件事。”
“天子拔除世家,推行新法,梁境娼馆已陆续取缔。小秦淮,已经继续不下去了。”
关闭小秦淮一事,萧恒并未着意提及。但他查封妓馆的旨意引起轩然大波,秦灼不是聋子瞎子,自然晓得。
生育阿皎后,秦灼元气大损,只勉强料理些南秦政务,对大梁之事早已不闻不问。那日萧恒陪他用膳,见炉里滚了鱼粥,便替他去盛。秦灼盖着大氅坐在一旁,形容仍旧憔悴,突然讲:“我听陛下的旨意,要彻底废除妓馆?”
萧恒斟酌道:“早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