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扑通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秦灼点头,缓步走过去,“那就好好答话。”
如同捣蒜的叩头声里,他将匕首在白衣袖上擦了擦,问道:“淮南叫你们来的?”
“是……是……”
“淮南是怎么跟刘正英勾搭上的?”
“是太——”
戛然而止。
秦灼心道不好,快步走到屏风后。那人双目圆睁,喉间插着一柄六棱长刺。
刺上缠着一片布条,上写道:少卿,我在看着你,哪怕你死。
秦灼深吸口气,将布条攥在掌心,刚踱到屏风边上,面前骤然爆发一声巨响。
门被从外面踹开。
一条人影快步闯入,看见他时瞬间定住。
他未曾想过、未曾期盼的,原以为一刀两断的那个人。
阮道生看着他双眼,轻轻喘了口气。
他说:“走。”
在阮道生目光尽头,秦灼回望过来,视线相触时轻轻颔首。接着,他扭头端详着那幅屏风,突然抬腕,手起锋落,将那屏上仕女从头到脚裂成两半。
***
二人离开酒楼时夜色已浓。秦灼一身白衣,沾了血格外显眼,正要把外袍脱掉,阮道生已将披风解给他,说:“人多眼杂,回去处置。”
秦灼低着头,没有拒绝也没有看他,慢慢将带子系好。
春夜如酒,轻风如皱,冷月如鈎。坊间也有灯会,灯影人影相乱,好一派五彩人间。人潮并未退去,反而熙熙攘攘起来。不远处突然一声轻响,烟火从眼前窜起,散开,冲着脸洒了把十色光芒,芒心灿如早花。硕大无朋的烟花下,秦灼微微仰头,阮道生静静瞧他。
等秦灼低首,阮道生已经递了个纸包给他。
按秦灼行事本当推拒,这次手却先心念一步接过来,但接在手中又有些怔然,愣了片刻才道:“多谢。”
阮道生没说话。
秦灼拆开纸包,低头咬了口饼。那饼洒了胡麻,烙得并不怎么圆,乍一瞧倒很像人心形状。饼皮酥脆,秦灼慢吞吞将心上一层薄壳子嚼碎,低声道:“说正事。”
阮道生却打断道:“以后讲,先过节。”
他似乎并不清楚上巳是什么人过的。秦灼这样想着,抬头瞧他。
阮道生年纪应当比他小些,个头却高。他正站在悬挂龙灯的灯架下,脸未被灯光照亮反被架影遮盖,阴暗里看不清面容,那张脸无棱无角,似乎只有这一片影子。看清了也是假脸,这样模糊的脸孔竟是最接近他本来面目的样子。
秦灼第一次真正动了想瞧他脸的念头。
他心中重重一跳,旋即不露痕迹地收回目光。
这想法不太对劲,但秦灼苦思冥想,总觉得是可体谅的。这许多年里,他第一次感知到被触动,实因第一次有人站出来,在他这种处境的时候。
何况今夜正值上巳佳节。
自古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独此一夜,天下人俱看灯灯中,看烟火烟火中。纵灯、烟、火、影闪烁不定。*
总是关情。
或许醉骨酒还是起了作用,秦灼头脑昏昏沉沉,竟没回小筑,直接跟阮道生回了公主府。待他发觉自己身处何地,他已将自己关进西厢房内,忽觉万事如麻,越想越头痛,早早蒙头睡了。
躺下没多久,他便听见窗外有吹叶子的声音。他不用推窗也知道那人是谁。
秦灼睁了会眼,气息起起伏伏如潮涨潮落。他往里翻了个身,刻意去想那面屏风。不一会,就刻意去想女人。
但在那若有若无的叶子歌喉里,他哪怕闭着眼都能看见另一个人。环首刀斩落,狼血纷飞下火光骤亮。那少年面目模糊,声音却清晰。漫天大雪里,他捏住他的手腕,简明扼要地说,走。
犹如轻雷。
秦灼一颗心哀声鸣叫起来。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可怖至极的震动。但他的心早就死了。
它一定是被鬼祟操控了。
一定是这样。
***
阮道生放下叶子时,天边云后透出一线微光。他微微松动手腕,一抬头,正见曹青檀站在园门里。
阮道生迎上前几步,揖手叫道:“师父。”
曹青檀点点头,往他身后一瞭,问:“不进去?”
阮道生说:“没到那份上。”
曹青檀约莫听说了事情,叹口气道:“刘正英是永王的人。”
“他私见刘正英是自己拿的主意,就算到了公主面前也无理可说,这事只能不了了之。我去时人也走了,沾不上身。师父放心就是。”阮道生说,“师父何以对永王忌惮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