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全性命在,安计为妾或为奴!
相诀泪涟涟,牵衣曳带拦道哭。
抚顶舐面千万遍,再抱儿身拥儿足。
此后笞挞如犬彘,本我心头掌上珠!
从来舍子如割肉,何如冰炭置肺腑?
父母为子长计量,弃汝他门更怜汝。
一别生死两不闻,会寻消息向泉路。
应知寒门人,不如朱门鼠。
鼠犹暖室啄酒肉,人独冻骨死路途,皮饱狼豺腑饱乌。
汝爷一躯尽可足!
道旁一号绝,万里相追哭。
行人为之泣,停者闻之诉:
“嗟尔苍天乎,耳聋竟目瞽!
置我于烘炉,烹我于瓦釜。
覆我且不怜,何故地载吾!
罪我则已矣,儿女又何辜!”
含元殿上,一只金杯怒掷阶下,娄春琴伏地觳觫,高声称陛下息怒。
狱中,李寒面壁许久,终于再度提腕,在壁上走笔写道:
社鼓喧喧车攘攘,驽马迟迟夜昏昏。
入问金身香火下,不视疾苦安称神!
我为生民叫帝阍,阊阖长闭不开门。
怒捣日月辞银汉,誓清川河换乾坤。
瑶池何必九天上,耸立淩霄在凡尘!
无惜薄命二十载,复盗息壤效神鲧。
上天入地一个我,往古来今百亿身。
仍逢荒郊鬻儿者,惭作榜上簪花人!
他一气呵成,抛袖投笔,整衣南坐。
雪光映入狱中,彷佛天光大亮。
第179章 三十六 面孔
敢献诗詈骂今上,李寒还是开天辟地第一人。皇帝怒不可遏,命京卫擒其入狱,却不知人已在狱中。
长乐回府时夜色已浓,府中灯火如昼。虞山铭替她宽了大衣裳,又执她的手,皱眉道:“这样凉,吓得么?”
长乐先从盆里浸了把手,笑道:“这点场面。”
她顿了顿,又说:“老头倒鲜少这么生气了。”
“大过年的,叫个小子指鼻子骂。”虞山铭说,“君威难测。”
秦灼也跟进屋中,将外头的薄裘解下。一年来长乐将他视作幕僚,虞山铭知此内情后对他态度转变不少,见他揖手,也点了点头。
“甘郎。”长乐摘下架上丝帕将手擦干,“你怎么看。”
秦灼略作思索,道:“臣建议娘娘上奏陛下,为李郎作保。”
长乐打开一合香脂,是拟芍药香,她纤指蘸取,轻轻在手上涂抹,“哦?”
“众主考对李郎多加褒奖,许其为文人第一流,右相青公又颇有惜才之意,多半要出面保他。右相为群臣之首,天下学子无不师之,他若开口,多半能保住,娘娘何不顺水推舟,结这个善缘?”秦灼说,“老臣如夕阳,虽无限好,却近黄昏。将来之事,要看旭日东升。”
他想了想,又说:“何况李郎作诗的缘由尚未明了。他既然进京赶考,说明是有入仕的志向,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这种大乱子,只怕是有内情在。若内情查明,李郎的发落说不定能减轻。娘娘说这一句也无妨。”
长乐静静听了会,说:“再看吧。”
秦灼叫一声:“娘娘。”
“陛下正在气头上,谁去说话都是不落好。”长乐从椅中坐下,“这李寒也是过了,到底君臣有分。非议天家,只这一条就能杀他百回。”
无论君臣还是父女,长乐终归身处皇室。她不想为无关之人触怒皇帝。
秦灼将剩下的话咽在腹中,垂首道:“是。”
虞山铭走到长乐身边,抬手握住她肩,拇指缓慢抚摸她脖颈肌肤。秦灼会意,便掩门退出阁子。
外头极冷,秦灼正要走人,在外头抱厦值夜的侍女却来寻他,嗫嚅半天,大意是兄长前几日摔了腿,夜间得靠人按摩换药,请他暂时替守一会。
瞧她面容身形,只怕比温吉还要小一些。秦灼心中微生恻隐,左右无事,便一口答应下来。
抱厦有炉子,倒不怎么冷。秦灼刚从杌子上坐下,便见窗内打落一片红云。长乐的帐帘是银红绡罗。他念头一闪,再抬头,窗上已波光潋滟了。
长乐床榻在内室,却有一张妃榻临窗,说话便一清二楚。宫中床笫事从不是秘闻,甚至有录事在侧,但秦灼对听活春宫还真不怎么习惯。
室内总比室外冷,窗上便蒙蒙有雾。帐边流苏打着晃,睫毛般在窗上剐蹭着,丝丝缕缕得像擦伤。不一会,一只女人的手便抵在里头,贴得极紧,几乎能看清丹蔻颜色,在窗上颤动着捉了几下,便闻室内一声低叫,那手也啪地落下去。手印凝成汽,五个指痕泪痕般滑下,指甲印在窗上,掐成五个小月牙。
床榻摇晃声和吟唤声不绝于耳,秦灼轻轻吐出口气,刻意去想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