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熟?这就是李郎检举永王豢养影子的处所。”那人声音有种被阉割的柔和,听上去并不瘆人,甚至有些悦耳。
李寒叫他:“大内官夤夜前来,想必是陛下的差事。”
阁内炭火丰足,十分暖和,娄春琴并不解斗篷,而是推开窗户,隔水亭中正有戏在唱,唱的正是《冯蛮儿》。
娄春琴凭窗听了一会,叹息道:“世之真能文者,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张十三郎是个有大才德的,会做文章。”
他转头瞧李寒,“李拾遗,你就不成。”
李寒道:“下官的确不成。”
“文人心中不可名状之事,你统统能讲;喉间不敢吐之物,你不光要吐,还要所有人瞧你吐得多痛快。你但凡想说话,有无处告语的情况吗?”
娄春琴捏起一只空盏放到他面前,桌上只有这一只酒杯。
“去年底,京中争作咏雪诗,你偏瞧见流民冻死,还偏要写在给陛下的赞诗上;这回的并州案,谁也不敢多句嘴,你不光查个底儿掉,还要公然扎到人堆里讲。文人不敢做的你都做完了,你自个讲,要拿什么做文章?”
李寒道:“那就不做文章。”
“不做文章,你拿什么穿这身文人衣冠呢?”
“下官不是非得做文人。”
他这话说得出乎意料。娄春琴来了点兴致,“愿闻其详。”
“下官做文人,是为了能做官。下官要做官,是因为天下需要好官。”
娄春琴微微啧声,略带讽刺:“这天下还要吃饭、还要穿衣,李郎不做农民、织工,偏要做官,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农民种出足够的粮食,但依旧饿殍遍野;织工织了足够的布匹,如今仍十里冻骨。内官如此问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娄春琴一时不答。
“不过内官说的对。下官不会写诗,只会写时政,也不会作文,只会骂人。下官文章写不好,但下官自信,自己会做官。”李寒笑道,“文人好写杜鹃啼血,杜鹃是没工夫做文人的。百年之后,自有后人写我,我又何须写人?”
娄春琴点头,“今日,陛下就恩赐你一个叫人写你的机会。”
他提起酒壶为李寒满斟一杯。
李寒道:“陛下耳聪目明。”
他持起酒杯,面色倒很坦荡,“那陛下也该知道,何谓壮士断腕。”
娄春琴看他一会,“你想叫陛下断腕,也要仔细,别叫另一只手拿你当枪。”
“下官知道。张霁一案不问情由草草而断是岐王授意,他想用张霁之死刺激下官,让下官不顾一切公告并州案情。陛下受到牵连,自然会找人替罪,他就能借势搞倒永王,自己稳坐储位。”
娄春琴没料到,“你都知道,还甘愿做枪?”
“下官有别的选择吗?”李寒看向那盏酒,嗤笑一声,“其实真正要下官毛骨悚然的,还不是岐王。对岐王下官只是迷茫,永王恶贯满盈不堪为储,他倒了之后还有岐王——好吧,岐王或许只是用了手段心机,或许他能做个明君。但将天下百姓的姓名都托付在一人善恶之上,这是赌啊。”
他想不明白,像问娄春琴,又像问自己:“古往今来,我们为什么非要这么赌?”
娄春琴无法回答。
李寒收回目光,“并州案的元凶是谁,内官与我心知肚明。但元凶若是真正的主审,真相怎会有大白之日,沉冤怎会有昭雪之时?今时今日,我要帮凶伏诛,不是靠大梁律法,居然是靠元凶推罪,靠有人前仆后继地搞倒帮凶、争做帮凶!我想要公道,却要用权术算计,但我从头至尾只想要这个公道!是非对错这么难吗,恶有恶报不应该吗?上位者元恶大憝,下位者为虎作伥,这样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朝廷,是我要效忠的吗?”
娄春琴没有呵斥他的大逆不道,问:“那你还要做官吗?”
一时静默。
烛焰点亮的方寸光明里,李寒说:“要做。”
“越是乱世,越要良臣。”他一字一句道,“李寒要做的臣子,绝对忠国,绝不忠君。”
娄春琴深深望他一会,叹息道:“陛下还有旨意,你走后,所作列为禁诗,所献列为禁条,并喝命史官,不许将你入史,佞幸都不行。”
皇帝不是要他死,而是要李寒从未活过。
他是皇帝全部罪证的目击者,皇帝要了结这桩事,必须将知情人全部灭口。
那就说明,皇帝很可能要放弃永王。
这一刻,娄春琴眼见李寒眉头放松,眉心那道竖纹也淡淡消退,他眼神清亮,唇角微弯,无声舒了口气。
赐死之际,李寒居然在笑。
娄春琴看了他一会,从斗篷里取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说:“我还有一物,全做纸钱给李郎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