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狱已在眼前,禁卫突然听李寒长叹一声,声音喃喃若醉语:
“……不若腐如泥,不若痴如蠹。
噩噩徒一世,昏昏此身无。
何生我眼目,遍识疮痍苦。
愧临羊公碑,泪洒舜陵墓。”
他语气悲凉,禁卫也有所触动,却闻话至此处,李寒陡然放声大笑:
“苍天苍天岂无目,我绝消息断音路!
儒冠簪珥无可投,抛上青天起玉筑!
筑高几尺许,登之可小泰山府!
下视鱼龙混,喟叹贤愚如。
降此智慧火,一荡凡尘俗!”
狱门缓缓推动,李寒短暂驻足,像看见无数人锒铛入狱的背影,韩天理、张霁、往古来今的冤狱与直臣,和一年前的他自己。
他大笑歌道:“当焚兰艾,易鱼俎,朝如狸,暮成虎!醉中亦醒,大梦独吾——”
“天下不白,要人来渡!”
远处,七宝楼最后一根椽柱坍塌,在万丈光焰里轰然而落。
金光门訇然中开,三人三马疾驰出城。
雪越下越大。
第230章 八十七情钟
秦灼一出城门便被徐启峰的一支分队紧紧咬住。若在平时,三人还能合力一战,但如今萧六郎重伤,秦灼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只能先走为上。
满天大雪纷纷扬扬,陈子元喝马喝得满口血腥气,扭头一瞧,破口大骂道:“这群王八孙子咬得真他妈紧!殿下,咱们往哪里去?”
秦灼蹙眉回望,反倒是萧六郎接口:“白龙山。”
白龙山山势险峻,又多僻路,二人又没少来过。为今之计只得如此。
秦灼冲陈子元点了点头。
如今到底立春,却降此鹅毛大雪,天气反常得怪异。白龙山难行,但幸亏萧六郎认路,三人苦行许久才到了娘娘庙。
陈子元回头再瞧,那批人马已不见踪影,忙问:“趁现在甩脱他们,要不要加紧赶路?”
秦灼看了眼萧六郎,“歇一晚吧。”
陈子元欲言又止,见秦灼也伤得不轻,到底没再阻拦,把他们安置去庙里,自己守着前门去放哨。
到底怕引来追兵,他们也没敢生火。娘娘庙多年失修,门窗俱破,北风卷雪,砭人肌骨。二人也顾不得什么,相对宽解衣裳借月光包扎伤口。
萧六郎这副身躯秦灼见过许多次,可轮到自己宽衣解带倒是头一回。背部血迹粘连在衣裳上,秦灼咬牙将那件圆领袍子并中衣一齐剥落,将上身完全袒露出来。
他身上伤口不少,但所幸皮肉伤居多,自己横七竖八得裹了几道,余光瞥见萧六郎一直看向这里。
他在看自己。
秦灼咬咬牙,抬头迎上他的视线。而萧六郎却毫无躲闪,坦然与他对视。
秦灼心中剧烈一跳,在萧六郎那近似无情的目光里,一时竟杂念全空,只这么呆呆看他。他们只是双目交接,便传递出一种静水深流的涌动,无关人欲,却能有薲草一般食以忘忧的博大力量。
月浓如浆,雪光辉映,庙中方寸世界无比澄明。两人目光相交,静静望了片刻,却不知什么意思。直到秦灼冷得打了个哆嗦,这才回过神,忙将衣裳穿好,见萧六郎浑身血口,忙说:“你坐好,我帮你料理。”
萧六郎也收回目光,“我自己来。”
“别逞强。”秦灼看着他。
萧六郎没有再拒绝。
此情此景太过熟稔,秦灼坐在他背后,双手穿过他腋下来系结,像个拥抱。萧六郎身上没有汗气,是铁锈和血腥冻裂的气味,他整个人冻得就像块冰。
秦灼忍不住问:“冷吗?”
萧六郎摇摇头。
秦灼敷好疮药,药粉却被大股血液不断冲落。他深吸口气,又撕了块衣角将那伤口按实,只觉萧六郎背肌瞬间绷紧,忙又问:“疼?”
萧六郎只道:“不疼。”
秦灼满手鲜血,在腿边擦了一把,说:“还糊弄我呢。”
萧六郎顿了顿,终于说:“一点。”
秦灼原本一条腿撑着,给他包扎完伤口,力竭般瘫坐在地上。他静静看着萧六郎的鲜血洇透布条,只觉胸中一窒,轻轻呼吸片刻,终于问:“为什么不跟我说?”
萧六郎没有回头,语气也淡漠如常:“弑君是死罪,和你没关系。”
“和我没关系——那我问你,你是不是拿这个做条件找长乐保我?”秦灼没听到他回覆,苦笑一声,“现在你还说与我无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