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看他许久,挪开目光,淡淡道:“子元,这大太阳底下,还有早晨的露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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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马至柳州是个深夜,月下露白如霜浓。
萧恒没料他来得这么早,故而无人迎接。陈子元路上打听,只道萧将军在罂粟地。
陈子元惊道:“这事不都了了吗?”
“哪里,当夜火起只烧了一半。这不,萧将军今夜把父老乡亲都叫来,要当众烧完立下规矩。听说这罂粟地一烧,就要去打黑膏贩子了,好一个下马威!下得好!”
陈子元面色微变,忙去看秦灼。在他瞧清秦灼神情前,秦灼已然一甩马鞭飞奔而去。
夜色深浓,罂粟地里人头乌泱,远远瞧见数把火炬明亮。
已有哨兵快马来报,高声叫道:“将军,秦少公来了!让道,大夥让道!”
人群最前,萧恒遽然回头。
百姓将士自觉让出条道,道路尽头,秦灼默然跳下马背。
这是那晚之后,秦灼第一次再见萧恒。短短一夜,他完全像换了个人,或者说他像一个死去的人,不似得偿所愿反似遭受了致命一击。入了暮春,春罂粟烂漫如血,萧恒穿一件鸦青色粗布箭衣,腰背挺直,右臂脱弓之弦般地搭在腰侧,腰间没有挂刀。
秦灼一身素白地走上前,萧恒仍盯着他的脸,一时默然。
梅道然瞧瞧他二人,将火把递过来,催一声:“将军。”
萧恒回过神,接在手中走上前,将第一把火投进去,夜色里罂粟暗红色的血液沸腾起来。
紧随其后,他列队的将士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纷纷把火投进去。这种点燃一切的仪式感像极原始部族的太阳崇拜,哗地一声,罂粟涅盘,罂粟怒放,罂粟在炼狱里不得超生。而太阳犹在旁观。
每个人都闻到鲜活的死亡气息,但死亡不好吗?酒是死亡的五谷,人们无比热衷将它的尸体喝下去。金银是死亡的矿石,却连骨灰都能叫人魂牵梦萦。女人是死亡的少女,有人享受她们死亡的一刻,有人在她们死后一直享受着。胜利更是由无数的死亡的白骨堆砌而成。而阿芙蓉是罂粟的死亡。它太美了,美到极致就招来罪恶。
这句话在今日的节点上看,很多年前被耳闻灭燕的秦灼说过一次,很多年后他的声音经梁昭帝萧恒的嘴唇释放出来。奉皇年底古战场已成耕田,萧玠陪伴父亲立在垄上,问,谁?你说谁?很多年前的秦灼说,土地。很多年后的萧恒说,一切。
这把罂粟火夷平黑夜,烧进黎明。夜风起来,火葬的气息吹进鼻腔,是一种血肉的焦臭和像酒像药像女人的芳香。火光的汁液顺着田垄流淌下来,将士甲胄映得发白,百姓衣衫熏成灰色,他们披麻戴孝,他们银装素裹。只有这时,才能窥见萧恒秦灼之间的丁点默契,或者说异样:所有人都往后退着,只有他们一动不动。所有人都变成白色,只有他们一个发黑一个发红。死去的火跟重生的火。
野火殆尽时所有人都期待萧恒说些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萧恒从不废话,只做不说。就像现在,秦灼站在他身边,他依旧无言以对。这种默然甚至不是尴尬而是尊重,他主动说什么都是对秦灼的侮辱。至少他以为是。
于是秦灼先开口:“不早了,先回去歇息。”
萧恒漆黑的眼珠粼粼一转,他应了声。百姓士兵得令散去,萧恒摸了摸黑马脸颊,说:“上马吧,我替你牵马。”
秦灼看他一会,翻身上马,双脚踏上马镫的瞬间,骤然挥鞭大喝一声:“驾!”
他耐不住这气氛,一刻也待不下去。他本以为自己大方得体地来,两人便能暂且揭过,穿上裤子冠冕堂皇讲该讲的事。那四年里一直如此。但见了萧恒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全他妈是屁话。
萧恒想开口又低下头,想触碰又缩回手,明明只他妈睡了一觉,萧恒那小心翼翼的愧疚却像辜负了他或□□了他。他真是疯了才会来找萧恒,在这一夜余温未褪的时候。
真是疯了。
夜风呼啸里马蹄声紧追其后,秦灼疯狂抽动马鞭,马蹄越催越快。白马一声高鸣,萧恒已纵身跃到秦灼马背上抢过缰绳。
萧恒左掌几乎将绳缠到肉里,黑马吃痛抬蹄仰身,秦灼不免撞到他怀中。那人炙热急促的呼吸喷在脸边,秦灼浑身一颤,劈手去夺缰绳。
两人呼吸粗重地纠缠搏斗,激烈得像场前戏。秦灼被他束在臂弯,萧恒不用右手,左手力气却也非常,他把秦灼勒向怀里时勒紧马缰。黑马急速的奔跑减缓,终于在长长吁声中止步不前。
萧恒松开缰绳,秦灼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太响了,震得秦灼掌心发痛,萧恒却一动不动。他撤回手臂,低声问:“能好好的吗?”
秦灼胸中一涩,手指颤了颤,萧恒已跳下马背,转头向自己的白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