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沛锡咬紧牙关不松嘴,直到考试的前一天,他们才放弃了让他入赘何家的念头。
许父住了近半年的院,家里欠下了迄今为止最大的一笔债务,好几百块。这还是医院的医生看这一家子可怜,冥思苦想几次修改药方,争取尽量给他们减轻负担的结果。
拿到京大的录取通知书后,许沛锡看黄娟子多次欲言又止的眼神,几次想冲动开口问,您是不是想让我把这上大学的名额卖掉,好一次性还清家里债。
理智紧紧地勒住许沛锡,为了市里的采访,为了省里的宣传,为了奖金,为了一个好名声,他也不能跟家里人闹翻。
他将大学录取通知书放在一个除了他,没人知道的地方,讽刺地想,那个记者写的合家欢报道真没错,能上京大,多亏了他的家里人呢。
一波一波的人走了之后,家里重新恢复了宁静,许沛锡将全部的奖金交给黄娟子,给家里还债。
从市里坐火车到首都,最便宜的车票都要一百多块,为了赚取路费,许沛锡又去了隔壁村的砖厂干活。
这次他不用去求老同学了,何晓兰的叔叔和爸爸亲自上门,请他过去。也不用再干烧煤、运煤渣这类的苦活了,他拿着笔杆子坐在厂部干净明亮的办公室里,连水都有人帮他倒。
许沛锡以前只知道要读书,要考上大学,他知道考上大学后有很多的好处,但不知道有这么好。
许沛锡飘忽了一阵时日,直到收拾包袱出门去上大学前,他将赚回来的钱,交了一部分给黄娟子,极限压缩自己上学的经费。
这次黄娟子一反常态地不要,许沛锡硬塞给她,她才收下。这件事马上传了出去,周围人再次说许沛锡是个大孝子。
剩下的钱许沛锡买了火车票和购置基本的生活用品,就不剩什么了。
于是许沛锡靠着一双脚,背着行囊,日夜兼程,天寒地冻,北方呼啸,从村子里走到市里的火车站。
许沛锡第一次坐火车,却没有一丁点束手束脚,坦坦荡荡地招手问列车员,哪里打水,哪里上厕所?
几天几夜的行程,除了打水、刷牙洗脸洗手、上厕所之外,许沛锡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读、背自己手抄来的一千个英语单词。
探花之上还有榜眼和状元,虽然许沛锡不认识他们,但从报纸和广播上,他知道排在自己前面的两位高考的分数和各科的成绩。
第二名只比第一名差了两分,但第二名比自己足足高了十几分,而第四名也只比自己
这个第三名低了一分。
自己夹在里面显得那么地底气不足,太侥幸了,许沛锡和他们对比了各科的成绩,发现拉开差距,不能拉开差距都是在英语这门学科上面。
许沛锡恐惧落后,只能拼命追赶了,他知道到了京大,卧虎藏龙,这一次京大录取近一千人,他是处于中下游的。
许沛锡站在火车站的广场前,久久不动,转身抬头盯着好几层楼高的首都火车站看,又看着前方壮丽宽敞的黑色齐整马路。
许沛锡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后,他好几次偏激地出现割肉还父,剔骨还母的想法,这会子站在首都街头,看着眼前望都望不尽的一切。
他闭上双目,深深地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一切都是值得的,那些不甘、委屈、愤恨都不值一提,从胸腔中消散了,许沛锡觉得自己仿佛得到了新生。
阿妈的遗愿他做到了,一直心心念念要走的那条路,如今他也走上了。
从天光微亮到旭日当空,许沛锡提着行李在广场的石柱子底下站了足足两个多小时。
期间有外乡人跟他问路,他摇头笑着回答说,自己也是第一次来首都。也有本地人走过来,指着台阶下的三轮车,热情地问他,要去哪里?要不要坐车。许沛锡只微笑着摇头。
浮雕墙面上的大时钟“咚咚”地敲响了十下,许沛锡觉得自己是时候该走了,要不然该赶不上在下午六点之前报道。
他拎着行李走下石阶,来到一位看着面善的中年妇女面前,报了京大的具体门牌号,又问了车钱,觉得合适,坐上三轮车的后座。
老大姐在前面蹬车,透过白色的防沙防风口罩热情地问道:“小兄弟,听你口音,不是首都人吧?”
许沛锡没有迟疑地点头承认:“对,我是xxx省人,不是首都的。”
老大姐笑呵呵地说:“你不开口,我还以为你是返城的知青呢。”
话一出口,老大姐就接着懊恼说,“不对,你看着脸小,不可能是知青。”
许沛锡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摇头说道:“大姐,这不能,我看着年纪小?”
老大姐笑着说:“你几岁?我看你连十八岁都不到。不过,有的孩子十三四岁就下乡了,也是可怜。”
说到后面,老大姐声音便低了下来。
许沛锡笑笑,提高声音说:“那大姐你可猜错了,我十二月的生日,恰巧满了十八岁。”
老大姐回嘴说:“你这十二月是公历的吧,要过了农历生日才算。”
许沛锡认真地说:“现在都3月了,农历生日也过了。”
老大姐扯了扯衣领,摇头嚷道:“你说什么,风太大了,我听不见!”
许沛锡也不没有再说一遍,势必要让她听清楚,心情颇好地想,首都人民真可爱。
他看着往后移动的水泥路,迎着风,仿佛天地颠倒,飘在了云端上。
三条车道并行的宽大马路,路边是积木般叠成的高大建筑,两只眼睛收入眼帘的车流,比整个县城的自行车都要多得多,在马路上奔驰的小汽车也不在少数。
老大姐假装听不见后,不好意思地轻咳两声,再次问道:“小兄弟,那你这次来首都是探亲的还是干什么的?”
许沛锡自持地回答说:“我是来上学的。”
“上学的?”老大姐念了一遍,然后惊呼说道:“你是大学生吧!考上了哪个大学?考了多少分?”
无论是在哪里,年长的人都特别地爱问小辈的学业。
许沛锡努力压制住嘴角,让自己淡定些,说:“是大学生,我是来京大报道的。”
“咯吱”三轮车慢了下来,然后老大姐将腰弯得更低,咬着牙,凸着眼睛使劲蹬车。
她在料峭的春风中吼道:“京大!?你早说啊!大姐说什么也要快点将你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