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文征的双眼霎时滚烫。
“瑶瑶,瑶瑶……”
那是他的女儿,在多少个日夜里与他相依为命的囡囡。自入狱以来,他一直所秉持的清醒与决绝,在见到至亲的这一刻,垮塌成了瓦砾。
官兵见到他似是想要逆着人流往回走,立时从身后压制住了他。纪文征本能的一挣,更是惹怒了官兵,在他背后狠狠推了一把。枷锁的重量本来以使得他难以维持平衡,他就那样虾着身子,往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
白发迟暮,沧泪潸潸。
夏绫见纪文征还不甘心的想梗着脖子往后看,忙附在他耳畔道:“纪大人,见过了就得了,别再给瑶瑶惹麻烦。你如果还有什么想说的话,我帮你带到。”
纪文征哽住喉咙。说什么,他还配说什么呢。
他与原配夫人是少年夫妻。彼时纪文征方得高中,意气风发的进士郎,一袭红袍,骑着大马游走于金陵城中,却忽而展角一歪,竟是被楼上抛下的花砸中。
他抬头一望,阁楼上的少女皓齿明眸,掩面含笑。
而后,三书六礼,十里红妆,琴瑟和鸣,弄瓦之喜。
在生下纪瑶后的第二年,纪夫人罹患重病。彼时正是纪文征最忙的时候,他既要在衙门里上值,又要照顾患病的妻子,还得看顾年幼的女儿。那一年的日子仿佛暗无天日,他能做的都做了,能看的大夫也都请了,但最后仍是没有留住夫人。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他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女儿生的娇,他一边要教养,一边又担心她受委屈,在漫长而无尽的岁月中,他几乎将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孩子身上,从前俊朗的少年不复存在,两鬓亦是华发早生。
可女儿长得越大,他一个男人照顾起来就越有不便之处。直至一封调令不期而至,要他离开金陵城赴外地任职。纪瑶那时大概十岁上下,他生怕自己一个人看顾不好她,也怕脱离了大家族的教养与名声,一个鳏夫带着的女儿不好说人家,便将纪瑶留在了金陵。
那些年,父女二人之间的联系皆靠着南北之间的一纸书信。自夫人生病那年起,纪文征便患上了失眠的毛病,整夜整夜睡不着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都是纪瑶。
但无可否认的是,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因公务伏案到深夜时,不会突然出现一个小姑娘揉着眼睛要他哄着睡觉。因在外应酬酒醉时,不会牵挂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而身心俱疲。他甚至还能有些时间,静下心来练几篇他自幼就钟爱的书法。
纪文征三十七岁那年,纪瑶十四岁。赴京述职时,身为太后的姑母,忽召他进宫小聚,借此提出,希望他能将女儿送进宫中教养。
纪文征怎会不知,作为族中庶子,忽得太后青睐,必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可他在朝中人微言轻,怎敌得过皇家的威压,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女儿被接进了宫。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所有的私产,全都给了纪瑶,至少让自家姑娘能有些傍身的底气。
就在纪瑶入宫后的第二年,太后说和了一位女子给他。那女子亦是大家出身,温婉乖顺,知书达理,不过碍于庶女的出身,到了年岁还未曾婚配。纪文征看着那双秋水般的眼瞳,心中久违的,起了一阵风动。
某天深夜,他对着铜镜中两鬓斑白的自己,枯坐了一整晚。鳏居多年,他的确想有个*家了。
续弦夫人过门后,日子过的也算和乐。在成婚后第二年,新夫人便给他生了个胖小子。那是新夫人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个男孩,她怎能不视若珍宝,需要开销的银子如流水般往外花。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发现纪文征的全部私产早已都给了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原配夫人生下的女儿。
新夫人抱着孩子同纪文征大闹了一场,指着襁褓中的儿子说,这才是纪家真正的血脉,女儿终究只是个外人,他若是将家产都给了外人,自己就抱着儿子去死。纪文征终是服了软,答应她,日后留给儿子的,定不会比给女儿的差。
可是,就指望着那些官禄,没有庄子田地的支持,他又能攒下些什么来呢?
就在这当口,有同僚带着银子找上了门。
彼时,纪文征正任山东府布政司使,州府中大小工程采办,皆要经由他审批。若是在采买时能低价买些劣货,再削减些发给工匠的饷银,剩下的钱,便可由府内官员各自分成。
纪文征起初严词拒绝,绝不与他们同流合污,可奈不住有心之人将礼直接送到了他的府邸。看着新夫人的笑颜和儿子胖嘟嘟的脸,鬼使神差的,纪文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竟也就同意将银子昧下了。
可有了第一次,就势必会有第二次。巡抚韩山岐将他视为了自己的同道中人,照顾他的妻小,上表为他请功,他在酒桌上的位置越来越靠中间,拿的银子的数目也越来越大。
纵使每次拿了银钱之后,他都会独自关在房间中,对自己的憎恶又深一层。但他也深知,上了这条船,便再也下不来了。
直到他发现,韩山岐玩的太大了,他竟会同州府高层与倭寇勾连。
从那时起,纪文征便明白,若有一天事情暴露,他迟早会万劫不复。家中妻儿,享用了赃款带来的惠泽,即便来日受到牵连,也是他们活该。
但是瑶瑶该怎么办啊。
他的瑶瑶,他牵肠挂肚的女儿,是无辜的啊。
所以,他只能尽量减少与纪瑶的联系,把她当成个外人,将她推得远远的。一旦将来东窗事发,至少不会将她也一起连累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