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是会累的,她太累了,想停下,皇后。”
她能跟着你咬着牙走一年、两年、三年,甚至是五年,十年,可下一个十年呢?再下一个十年呢?人生除去生老病死剩下的时间又有几个十年?
你走在一条自以为正确的道路上,数十年如一日,不肯有一日松懈,可你身边的人总会掉队,她的年纪一年又一年的增长,她的精力开始不济,她想要停下来歇息。
可你还在往前走,她不敢有一丝懈怠,因为你是如此晨兢夕厉的人,她太累了,想要真正的平静的休息。
子书谨微微颔首,似乎只是解答了一个疑惑,依然凝眸于棋盘,并无什么触动:“陛下也是么?”
年轻的帝王这一次没有迟疑,平静的给出答案:“不。”
从登上这个位置的那一刻起她就不能再停下,她要一刻不停的跟所有人斗下去,直到闭眼走进坟墓的那一刻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她这就是她未来的漫长的一眼可见的人生。
阳光一寸一寸从窗台悄然攀爬至棋盘边缘,又无声从棋盘滑落,子书谨终于抬眸。
窗外残阳如血,年轻的女帝已离去多时。
子书谨是这样偏执的人,当然会走到无路可走穷途末路,她永远会直面最残酷的一切,这就是她和裴宣最大的不同。
死在裴宣面前,或者让裴宣成为她所希望的模样,没有第三个的选择。
从裴宣下定那个决心开始她就已经预感到结局,她想过有关子书谨的无数个结局。
那一年夏天她梦见子书谨没有被白针救下,她被绑在尘土翻滚的刑场,刽子手手起刀落砍下了她的头,热血喷溅而出,血流蜿蜒如溪,慢慢漫过了她的脚踝。
她如裴宣见过的无数死人一般身体瘫软匍匐在地,再也没有呼吸,再也不会睁开眼。
往后漫长的人生里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她的眼睛是冷的,声音是冷的,她的手也是冷的,可这样冰冷的一双手牵着她走过了人生漫长的十年。
那个跌落在尘土里的人,是九岁抱住她无声哭泣的人,是十四岁抱着她看月亮的人,是十六岁握着她的手同担弑父之罪的人。
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将一朵梨花堪堪别在她鬓边的人。
她预演过无数次这个人的死亡,她以为自己不再会痛苦,可当她从梦中猝然清醒,冷汗浸透了她的脊背。
她以手捂住心脏,那个位置疼的几乎不再属于自己。
有女官悄然而至,低声在她耳边禀道,皇后诊出喜脉。
她在那一瞬间骤然僵硬,手指却无声紧攥几要将织锦攥破。
在她决定要亲手结束这一切的恩怨时,一个幼小的生命出现了。
她还没有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还没有睁开眼看过这个世界,又要被自己的另一个母亲亲手抹杀。
命运跟她开了这样一个巨大的玩笑。
一切的终结竟是新的开始。
病重的女帝一个人在太液池吹了一夜的风,在那个晨光熹微的清晨,她放开了手。
没有人知道那个平平无奇的清晨,这天下最为尊贵的天子放弃了自己的性命。
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瓶无声落入水中,很快被水淹没、吞噬,沉入无尽的淤泥。
她不能让她的女儿重复她的人生,经历其中一个至亲杀死另一个至亲的痛苦,她是,死在自己手里。
她想,给子书谨一条生路吧。
她见过她骁勇善战意气风发,不忍见她结局难堪。
——她不该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裴宣这一生都做不到子书谨的冷血残酷,那是她对子书谨最后的仁慈。
那个清晨旭日东升,年轻的帝王靠在栏杆上,清晨晓风吹起她垂落的长发,她头一次没有去上朝,没有召见任何重臣,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安安静静的看了一场完整的日出。
那是她这一生看过的最后一次日出。
就像此时此刻所见的一样,天高云淡,壮丽辽阔,无限的江山如画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在距离此地百里之外的山寺,淅沥一夜的雨终于停下,硝烟弥漫卷上云霄,太后亲自撑伞,牵着年幼的女孩。
落在伞面的不仅是淅沥的雨还有飞落的余烬,裴灵祈强自镇定却仍忍不住有些细细的发抖,她不自觉抓紧了母后的手。
喊杀声从震天而起到渐渐平静下来,这里距离皇城太近,数万御林军可以在一个时辰之内蜂拥而至,没有任何人能在此地截杀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