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梦一摁开手机,见那单子如石投大海,一直无人应接,抿着唇犹豫半晌,取消了订单。
想来,也没有司机愿意在这样吉庆的日子触霉头。
她仰头,目光融入阳光之中,最终抱着骨灰龛,走进了日光里。
没有打伞,也没有以衣服遮盖,瓷白龛子在太阳下泛着光。
对阳光的喜爱大概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
披着一身暖融日光,杨梦一沿路走着,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
她对乌长的了解仍停留在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她并不知道脚下的路是通往何处的,也暂时没有打开导航软件的打算。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也漫无目的地想着。
许许多多边角零碎的记忆趁着她空茫的间隙,猛地冒头。
杨梦一突然想起,那位她并不熟悉的生父也没有坟冢与牌位。
杜银凤大着肚子处理亡夫身后事的时候,也是二十几岁对死亡一无所知的年纪。
但她显然更随意些,人烧完后将骨灰坛往家里角落一放,便不再管了,往后的许多年里,也似乎真的忘了这事。
那骨灰龛很不起眼,灰白圆柱状,小小一个,落满了灰。
杨梦一小时候不识得,直至长大后,才从杜银凤零碎的只言片语中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但“父亲”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太过陌生了,与之相关的一切都让杨梦一无从了解。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杜银凤熟睡后,用沾湿水的毛巾将它擦拭干净,并且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重复这个行为。
可初中的某天,她从学校里回来时,却一眼瞧见那角落凌乱一片,最里头的灰白坛子没了踪影。
她怔愣着,又很快在赌徒们的粗言秽语中回神,只低头,讷讷往里屋走。
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敢问,就像它从未存在一样。
而最后,她还是从旁人口中得到了答案。
骨灰龛消失的那天,杜银凤当时的情人手气不好,明明拿得一手好牌最后却还是输得稀烂,一把两把,把把如此。
从日头正盛玩到残阳满天,他输红了眼,撇过脑袋往地上啐一口痰的功夫,就瞄见了角落的骨灰龛。
憋了一天的火气终于有处可喷,他硬说是杜银凤死了的男人邪气,克他财运,叼着烟让她在自己与死人之间选一个。
杜银凤选择了他,并亲自将骨灰龛扔进了楼下垃圾堆里。
后来,男人提起这事,总如炫耀一般得意洋洋。
知情者转述时,模仿着他自鸣得意的神色,叼着烟半挑着眉的样子不可谓不生动形象。
但满意地在听众脸上看到嫌恶后,说者也立马表明立场,骂他们真是狗男女,都死了还不让人安生,太作孽了。
毫不意外地,这话又赢得了周围人的附和。
而藏在暗处,将事情来龙去脉听遍了的杨梦一大概是没有附和的。
十多年后再次回望,她甚至记不起来自己当时愤怒与否,但她想答案应该也是否。
愤怒很耗费心神,是极其多余的情绪,是十几岁的杨梦一负担不起的。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杨梦一忽地停下脚步。
她再次掏出手机,皱着眉,在地图上翻找着什么。
她看得很仔细,食指与拇指不时并拢与拉开,又举着手机左右移动,仿佛是在确定方向。
一顿比划后,她终于再次抬脚迈步。
杨梦一将杜银凤的骨灰扬在了河里。
将空了的龛子放到地上时,她没有任何感觉。
人死了就是死了,灰只是灰,死亡必定伴随着灵魂的湮灭,否则杜银凤往家里一个接一个地带回不同男人,早该有不安的魂魄现身作祟了。
方才属于杜银凤最后的温暖,是焚化过程中千度高温的残余,与杜银凤本人的意志没有任何关联。
杨梦一低眉敛目,垂望着空坛,很清楚这不是出于报复的冲动行为。
报复这个词,几乎没在她的人生词典中存在过。
报复是幼稚的、不成熟的、几乎不可能在不伤及自身的情况下完美完成的。
更何况憎恨到了极致,就连恨意本身都让她觉得不值,因为实在不应该为痛恨之人费心劳神。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