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太太将她的手紧紧地握了又握,亲昵之容悃愊无华,毫无惺惺之态。她的手于不经意间碰到她手腕处,兰太太瞧了一眼,不禁问起:“干妈叮嘱你戴在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呢?”
兰昀蓁蓦地一怔,转而温和道歉:“留洋这两年我一直随身戴着,可登船返沪时便忽地不见了踪影,想来是被宵小之辈给摸走了。”
兰太太的神色稍安:“人平平安安的便好,左右是那贼骨头要替你挡灾,让他拿去得了罢,我再去佛祖跟前给你求一串。”
“不必了干妈,现在我回到医院做事,成天戴着它也不方便的。”兰昀蓁委婉地笑道。
兰太太不乐意:“那如何能行,就算不戴在身上,你收下了佛祖便会庇佑你。”
终是兰昀蓁拗不过兰坤艳,只得听了她的话。
两人去寻寺庙里的住持,还未进到禅房,却被一小和尚善意提醒道:“今日还有两位贵人施主在见师傅,二位施主再等等罢。”
兰昀蓁不动声色地瞧着这间寺庙。看上去并非那种香火鼎盛的佛寺,今日倒也碰了巧,遇上人多的时候。
第18章 今朝归故里(3)
“你去外头等我就是, 不要多久便开好光了。”兰太太道。
她只好出门等候,旁边的丫鬟怕她无聊赖,便给她介绍着:“这佛堂后头便是木槿花林, 干小姐若是等得无趣了,去瞧瞧也好呀。”
她谢过丫鬟的好意,踱步到后园, 那处果真有一片花林, 鹅黄的木槿花正值绽放的时季, 此刻正开得盛大如锦。
“……今日这般巧, 倒真是我该给她赔个不是了。”
木门被关得吱嘎一响,一道男声传过来,后面隐约伴着另一道:“……你的确应该同她赔礼道歉, 那夜所举, 着实无礼。”
地上的松动了的青石板被踩得发出哐当声响,连带着渗积着的、昨日夜里下的那场雨的雨水都迸溅出来。兰昀蓁回身去瞧,心中倒是颇为意外。
如何也料不到,那个小和尚口中所说的两位贵人施主竟是他二人。
贺聿钦那双锃亮的军靴踏在青石板砖上, 地砖下迸出的雨水溅至他鞋面上,倒映着木槿树下, 兰昀蓁的模样。
他眼底映着的, 与倒影映出的是同一幅画。纷繁锦簇着的鹅黄木槿花下, 青丝佳人着一袭雪青色提花绸海派旗袍, 纤腰楚楚, 亭亭玉立, 她细软的发丝被微风轻轻掀起, 温柔拂过她只有巴掌大的脸庞。
他自幼在京成长, 家中长辈大多传统守本, 落地时的血脉衍承,少时的耳濡目染,本也该养出一个循常习故的保守派,可他所学的知识、被灌输了的思想却是西方的给予他冲击更甚。如此一来,他或许又该更加偏爱西洋长相、金发碧眼的女子,可老祖宗根植在血脉基因里的第一感却告知内心,他还是无法忽视眼前东方长相的温婉女子。
亦或许,他只是惦念着那一人,那一心。
就如同父亲待母亲那般。年少放学归家时,他常能看见父亲坐于庭院饮茶,因为那里刚好可欣赏母亲在花圃旁插花的温婉模样。
后来母亲病逝,他鲜少见到父亲饮茶,也鲜少再见他坐去庭院。
三人忽地沉默对望了好一会儿,兰昀蓁偏头淡淡笑了下,绕开他们准备离开。
贺聿钦忽地叫住她:“还请三小姐留步,他有话同你讲。”
兰昀蓁颇为意外地停下来,抬眸望了唐培成一眼,静静待着他的后话。
道歉一事就这么忽地被提到明面上,唐培成避无可避,此刻倒不似前几回相见时那般的冷面孔了,略显窘态的拊了下细碎的额发,干咳了两声:“先前对你有失礼之处,是因着一些误会,如若冒犯到了你,我向你赔不是。”
他说着,神情从窘然转为正色。
短短几天,唐培成对兰昀蓁的态度是从何时开始转变的?大抵便是从报纸上瞧见公共租界那位副总巡捕于丹桂第一台病逝的消息开始。
报纸上写的并不全为真,譬如“独定包厢赏戏”那句。
当日订包间时,小厮是讲了的,二楼最东边那间包厢早早地便被副总巡捕定去,说是要等一位贵客。是以那日在丹桂第一台,他于廊道上抽烟,恰好瞧见她从那个包间出来时,自然以为她便是那位贵客,也居之不疑地将巡捕镇压运动一事与她挂上钩。
这其中的理所应当、也不乏含着当初在邮轮之上他对她的偏见。
这点让如今的唐培成很是汗颜、惭愧,是以今日从住持的禅寺里出来,意外碰见兰家那位太太,听见她对住持言笑晏晏地道了那么一句——“今日干小姐也在,正好带她一道过来还了愿”时,他与贺聿钦便猜出,她恰巧也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