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停,他声音缓和下来:“我可不管你丫头不丫头,你若真要当丫头,自然妨碍不了我。可哥哥我毕竟也同你有这许多年交情,总得劝上你一句,还是那句话,她再如何好,做个丫头能分得几分运来?不如且再等等,等有个男书生来,你嫁了他作娘子,岂不更有前途?”
翠姑静了一会儿,大约被说得有几分意动,但仍骂道:“你说得倒如此容易!若世上有功德在身之人当真如此好找,你我还会在此一待三五十载吗!”
男子哼笑一声:“好翠姑,你就认了吧。左右你也争不过我,何必闹得这样难看?哥哥当然知道你那山里头有几个相好的,可我也不是什么没有依靠的野狐狸,姥姥可喜欢我哩!”
翠姑恼叫一声,随即是男子冷哼之声,宁和听见有风呼阵阵,随即响起扑打之音,知道这是动起手来了。
宁和默然不语。她算是听明白了,这是两头狐狸瞧上了她,只是还未来得及如何,如今彼此为了争夺先窝里斗起来了。
功德、借运之说,宁和先前在青云顶之时已从青衣道人口中听过一二,大致知晓是如何一回事。
弄明所为何事后,宁和便不再多听,转身除下衣物,打算先就房中热水沐浴一番。
她虽说立志涤荡妖邪,却也只打算斩些为祸人间者,这一店之狐行止类人,又暂无害人之举,当可再行观望一二。左右青云榜未有反应,想来非她出手之机。
这些日来,宁和时常会回想起那条大鱼,回想起咸洪同她讲述的那段青女的故事。
她想,此事究竟算是何人之过?
青女之过乎?非也。青女生来神异,并非常人。
咸洪之过乎?非也。咸兄固然冲动,然他见有女子将于舟中而亡,将其救起,实心善之举也,不能全以错处而论。
渔村村人之过乎?非也。有大鱼没岛之说在先,村人厌惧青女,事有前因且仅止于厌惧而未行迫害之举,非其过也。
大鱼之过乎?宁和思忖良久,仍旧认为,非也。鱼乌之国,以青女祭大鱼之习古有之矣。大鱼久不得青女,苦海陆相隔,固愤而以水淹岛,亦不能说称其为过。
而此事至终,青女坠水而亡,咸洪伏地嚎啕,大鱼腹生人面,水淹和息岛,数村百姓流离失所,阖村没于水中,再到她引剑而至,将人面鱼斩于剑下。桩桩件件,到头竟是众人皆损而无一得利者。
若是宁和岁数小一些,还是十数年前岐山县那个面容稚气的年少书生,还没有走过这漫漫岁月,她兴许会疑惑不解,她会问:“
何至于此?”
可她早已不是了。
她已经走过许多路,见过许多人。她也早已知晓,这世间之事纷乱复杂,不如人意者常常。有善因未必能有善果,大恶者往往并非自大恶而酿出,是非对错,能够分明的反而少。
人面鱼引水没岛,岛上生灵众多,宁和便得将其斩去。
但她的心境却并不同当年身在书院斩那狝鹓蛮姖二妖之时,那时她只身而立,手无寸铁,满腔怒气。而如今她心中亦有怒意,却更有杀意,后者甚于前者,既冷且利,一如她的剑锋。
兴许因为和息岛并非她的书院,而渔村中人也并非她的学生,宁和想。修行、修剑、修性、修心,我始终是凡人。凡心凡性,足踏凡尘。
她仰头坐在乘满温水的木桶里,长发披散,目光穿透头顶的木板,望向不知名的遥远之处。
抬起手,掌间化出那抹朦白的剑光。这柄剑仍同初现时一般模样,如捧凉雪,如握月光。宁和的指尖缓缓从剑身上轻轻抚过,毫发无损。
当她的心中不含杀意时,这把剑无锋。
宁和坐着,不知觉间入了神,许久不再动弹。一抹淡红的光芒渐渐自她心口处柔和亮起,渗出她的皮肤,像层浮动的焰火,将桶中水波蒸出如雾白烟。而她的皮肤越发苍白,其上隐隐有极寒蓝光流转,彷如冰雪。
一卷青光长卷自一旁床榻之间无声飞出,凌空展开,有青云脉脉如长龙自卷中而出,将她缠绕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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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和睁开眼,目中灵光隐有山川之影,她自水中站起,头顶青云榜霎时化作一道青光自她天灵处遁入,沉入内府,展开于府中真魂足下,宛若蒲团一般,将那灵光小人载于其上。
宁和跨出桶沿,满身水汽转瞬蒸没不见,披衣行至外间,转头望向房门方向。
她先前正是忽然听得门外动静,才自入定之中醒来。
门外之人大抵已将脚步放得极轻,以为房中之人定然不会发觉,独自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子。
殊不知宁和听他晃荡许久,不知他要作甚,心头已是有些无奈。
又过片刻,就在宁和已然取巾束发,准备开门一看究竟之时,就听耳边传来低低的男声,嘀咕道:“哎呀,妖的运人的骨,看来今儿是到我胡儿发财。”
是方才与翠姑在院中说话那男子……或者说,男狐。
宁和顿时停住脚步。停顿片刻,走去把门栓轻轻别上。
待她回到桌边坐下,发觉一旁案上放有几卷竹简,抬手取来一观时,门外终于又有了新动静。
那男狐狸推了推门。
“客人?”
嘀咕:“怎么别上了。”
宁和叹口气:“何人?”
“客人,我给您送些茶点来。”男狐狸说,与先前同翠姑争吵时不同,他此刻的嗓音放得温柔极了,“还请开一开门罢。”
宁和自然不开门,只说:“不必了。”
门外的男狐狸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好罢。”
但宁和分明听见他没走,只是缩到门边去,还等在那儿。
宁和又叹了口气。
他既不出声,她便当他不在,低头翻了翻那竹简。
是几卷游记,作者大约是某个在此住过的书生,自名“湖舟客”,卷中写的正是此间见闻。
宁和一一翻过,发现其中有两卷写的正是“落金坡”与“鹤涫台”之说。
“鹤涫台”一卷中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