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哎干什么……等一下,花!压扁了!唔……”
重瓣透粉的芍药从怀中滚落到榻上,清香盈满交叠的衣袖,微凉的唇瓣压了上来,闻禅被裴如凇拥在怀中,手掌刚好按在他后心的位置,隔着轻薄的春衣,能摸到紧致柔韧的脊背,甚至能感觉到胸腔中不停搏动的心跳。
手指渐渐收紧,抓皱了光滑熨帖的绸缎,仿佛也将那心跳一并紧握在掌中。
裴如凇其实能够察觉到闻禅笑意之下掩饰得很好的焦躁——她是那种绝不会在人前流露出脆弱一面的性情,平静既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铠甲。所以裴如凇没法用对待一般人的做法去安慰她,只能深深地将她环抱住,企图以双臂代替遮天的羽翼,把她完全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
闻禅在他的怀抱和亲吻中慢慢安定下来,唇分后她以额头抵着裴如凇的肩,两人相互依偎着,平复急促的呼吸。
就在这个柔情似水的间隙里,她冷不丁忽然开口:“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下难办了,相归海死得又不冤,那老匹夫凭什么也是重生的。”
裴如凇垂下眼帘看她:“殿下很怕相归海吗?是因为前世他败给了殿下,担心他会变本加厉的报复?”
“因为……”闻禅罕见地犹疑了片刻,凝重地道,“可能因为直觉告诉我,这个人如果不尽早铲除,日后必会带来难以估量的灾祸。”
陆朔的亲爹、义州大都督陆仲辉遇刺逝世后,义州被分为武原、汤山、保宁三郡,大部分义州军转为汤山郡驻军,由陆仲辉麾下大将、汤山都督白施罗统率。
白施罗本是啜罕人,随母改嫁到义州,投军后因骁勇善战被陆仲辉赏识,提拔为副将。他本人是外族出身,性情洒脱,喜欢结交英豪,用人时不怎么看重门第与夷狄之别,且善于劝抚拉拢其他部族,在他的经营下,汤山守军从原来的以齐人为主力,逐渐变为了一支各族杂糅的军队。
而相归海则出身于呼克延族,据说早年间被略卖至中原为奴,失手杀人后逃亡边境,在华温县以牧羊为生。当时的华温县县令赵天铖倒行逆施,横征暴敛,百姓们穷苦潦倒,相归海见县令不得人心,便率领当地数千农民发动叛乱,占领了华温县衙。
汤山守军接到传信后赶来平叛,相归海却自缚于阵前,主动向援军投诚。白施罗命人将其收押之后,在城中走访查问了一圈,发现他只是率众攻破了县衙,将县令聚敛的钱财分发给百姓,既没有纵容抢掠,也没有胡乱杀人,于是认为他是个忠义之士,便上奏朝廷替他求情,将相归海收入麾下。
相归海遇见白施罗便如周公遇见文王,很快便一展拳脚,立下赫赫战功。他尤其擅长钻营投机,善于伪装大公无私,汤山郡的官员、巡察御史、治下各族首领无不与其交好,更以重金打点朝中官员,令他们在皇帝面前替自己美言。延寿十三年白施罗转调奉义,相归海便顺理成章地接替其职位,成为新一任汤山都督。
相归海任都督后,对外宣称抵御同罗,实则大肆笼络北境各部,秘密支持呼克延族入侵固州,引发固州动乱。然而朝廷派林宪、顾品川、陆朔等将领率十万大军平叛,裴如凇等人设计劝服呼克延将领穆温反正,齐军历时一年便克复固州,呼克延部元气大伤,举族归附朝廷。
经此一战,闻禅终于揪住了相归海的狐狸尾巴,与宰相源叔夜联手定计,以恩荫为名,令其送诸子入京,又假借赐婚名义,宣相归海入京观礼,相归海多次称病推脱,终于令皇帝起了疑心,派御史杨廷英前往查问。相归海企图以重金贿赂杨廷英不成,派人在他回程路上刺杀,被闻禅安排好的“深林”及时接应,杨廷英假死脱身,得以回京向皇帝禀报实情。
朝臣之中曾接受过相归海贿赂的人,此时仍在为相归海辩解,称其不敢进京是害怕为谗言所杀。又因相归海镇守北境门户,与各族联系紧密,若贸然施压,恐怕激反此人,闻禅于是向皇帝进言,言及汤山守军是义州军旧部,不如派白施罗与陆朔前往劝谕,令其入朝明志。
有那二位镇场,汤山守军果然顺服,没有轻举妄动,相归海见大势已去,遂率亲兵逃往同罗,被陆朔带兵截于乌峡谷,走投无路之下,引刀自刎而死。
这一局从头到尾都充满了闻禅的个人特色,赶在对方动手前先发制人,将风险扼杀在萌芽之时。如果没有杨廷英和陆朔这关键的两步,没有“深林”等人暗中协助,一旦相归海举兵造反,大齐北境势必要陷入长久动荡之中。
然而前世相归海之死,令闻禅背上的不是赞扬,而是骂名。朝臣议论她猜忌边将,兵不血刃逼死朝廷重臣,借此扶持党羽上位,因为相归海毕竟没有真正起兵,顶多算是个畏罪自杀,谁也不能定论他就是谋逆。
闻禅一生的仇敌之中,身在汤山郡的有且只有一位,就是汤山都督相归海。
这也是为什么闻禅断定韩俨查出的关键证据只能为这个案子划上句号。边郡是情况最复杂的地方,朝廷和边将的关系更是悬着千钧铁石的一根细丝,这个证据把矛头指向汤山,一旦和汤山守军关联起来,水只会越搅越混,个中是非谁也说不清楚。
相归海如今只是一个小将领,恐怕连公主的面都没见过,为什么要刺杀常年居住在深宫的公主?重生的事只要不是傻子就不可能公之于众,既然无冤无仇,那是有人授意还是栽赃陷害?是白施罗,还是义州旧部?
捉老鼠固然重要,但不能为了捉老鼠打伤了玉瓶,更不能把半边墙都拆了。
“那……殿下后悔吗?”
闻禅“嗯?”了一声,有点没反应过来:“后悔什么?”
裴如凇:“后悔逼死了相归海。”
“我为什么要后悔?”闻禅匪夷所思地反问,“难道不应该是他后悔没有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吗?他要是尽忠职守我闲着没事动他干什么?人家陆朔不也活蹦乱跳地笑到了最后,归根到底是他的问题。”
“那不就好了。”裴如凇弯起眉眼,“就像殿下教导的那样,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动摇?相归海就算重生了,他此刻也还是白施罗手下的守将之一,不是前世那个呼风唤雨的汤山都督,想要收拾他,只需要挡住他往上爬的路就行了,一辈子沉沦下僚,怎么还会有工夫想着害人呢?”
闻禅:“……哇。”
她的眼神好像在闹市看见了狗熊,裴如凇不解其意:“怎么?”
闻禅:“终于不装小白花了?啧,裴公子,官场倾轧这一套你玩得很熟嘛。”
裴如凇:“……”
他在闻禅面前温柔惯了,突然含着浅笑说两句狠话,有种别样的反差。闻禅虽然很吃他那个泪眼汪汪小白花的调调,但也并非不能欣赏带刺的玫瑰——就是玫瑰本人显得很受打击,像个被放了气的河豚。
闻禅笑着凑过去贴了一下他的鼻尖,不是亲吻,却带着眷深情浓的亲昵意味。
“所谓‘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你怎么样都是美人,不要不好意思。”
第21章
醉酒
事情果然如持明公主预言所料,韩俨将自己精心查找出来的证据整理好,呈递大理寺卿,从此便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他耐着性子等了数日,再向主官试探地问起此事时,对方却说晚间看案卷时不慎碰倒烛火,卷宗和证物一并烧毁了,又道那吃食说不定是在东市买的土特产,仅凭这一点不足以锁定刺客的出身籍贯,让他不要再执着于细枝末节,当以人证口供为重,找些更有力的线索。
韩俨听了这番话,纵然心中早有准备,仍觉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五月天色响晴,日光已有灼人之意,他站在大理寺廊檐下,却只觉得后心阵阵发冷。
晚间下值,韩俨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调转马头,走另一个方向去了东市。
一家名为“远山居”食坊的二楼雅间内,早有位青衫白袍、出尘绝色的公子在案边相候,一见他便笑道:“长恭兄,何事如此烦忧?”
韩俨很不满意地咂了下舌,就见不得裴如凇这副春风得意光彩照人的模样。他的袖子甩得险些掀翻屏风,憋着满腹火气在他对面一屁股坐下:“少揣着明白装糊涂,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不争气,成个亲跟杀了别人爹一样,招惹了一堆收拾不了的麻烦。”
裴如凇:“……”
他赶紧挽袖给韩俨倒酒,以示自己对这段友谊的珍惜:“韩寺丞消消气,知道你办案辛苦,夹在几尊大佛中间两头为难,在下也深感自责,这不一下值就抓紧赶来陪你聊天解闷,快别拉着个脸了。”
韩俨接了他的酒,一饮而尽,冷哼道:“中书省放衙时间和大理寺一样,你比我早到,还抽空换了身衣服,可见什么‘一下值就赶来’都是屁话,今日八成是随——”
裴如凇赶紧把酒给他满上,低声阻止:“韩神断慎言,再说下去可就犯禁了。”
不久前裴如凇被任命为起居舍人,掌记皇帝言行,这是个亲近天子的职位,因而更需极度小心,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扣上“泄露禁中语”的帽子。
不过他虽然一字未提自己侍驾,韩俨却扫一眼就能推断出个七七八八。此人敏锐善断,心细如发,从小干坏事没被抓过,幸亏家中教子有方,没有长成一颗毒苗,后来又进了大理寺专司刑狱,更是锻炼得眼光毒辣。裴如凇不怕被猜,就怕被他猜对了,赶紧打岔解释道:“今天不是初一十五休沐之日,穿着官服饮酒不成体统,况且认真论起来,你我现在也不该见面,所以提前换了身常服。”
韩俨举着小巧玲珑的青瓷酒杯,慢慢地叹了口气:“你想得周全,谨慎些是对的,只不过……唉。”